她与他举杯相对,眸光交错,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回到席位后,便是其他官员进献各色墨宝丹青,奇花异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再之后,便是觥筹交错,丝竹燕舞,她在举杯啜饮之间抬眸望向殿首之人,可他的视线却只落向殿中娉婷流舞的身影,静静地饮着杯中之酒。 酒酣之时,一名四品大臣忽而立起身来,晃着身子朝着殿首的帝王举杯:“陛下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又正值弱冠之年,正是尽享春华的大好年纪,可如今陛下后宫空虚,竟无一名服侍的佳丽,以臣拙见,陛下不若趁此喜宴之日,再添一喜,择一吉日开展选秀,选纳贤良淑德的京城贵女,早享齐人之福。” 第78章 此道大胆之言霎时激起一阵惊浪,凌月立即在沸议声中朝他看去,只见青年缓缓摩挲着手中玉盏,眸光亦似有若无地朝着她的方向游移些许,可那道清冷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垂敛眼眸,沉思了半晌,才淡声应道:“此事,容后再议。” 那名红光满面的官员稍稍一愣,见天子虽然暂拒,但态度却并未多么冷硬震怒,心中多了几分暗喜,倒也不咄咄直逼,依言坐了下去。 此后四下议论仍旧纷纷,可江风之却恍若不闻,没再坐多久,便以疲倦为由起驾回宫,让殿中官员自便。 凌月看着那道清影从她案前走过,渐行渐远离开了大殿,当下亦未多加停留,离席出殿。 可她并未前往与他宴前谈及的帝王寝殿,而是径直打道回府。 她觉得心中不甚欢愉,可又觉得似乎不应有气,毕竟她不愿放弃此生夙愿委身入宫,也便不能与他白发结首,举案齐眉,那么,她又如何能够要求他一辈子不纳后妃,不延子嗣? 何况天子历来佳丽三千,他如今身份使然,又要如何冲破这道铁一般的枷锁? 既然都是早晚的事,他想要考虑一下,她又有什么生气的理由呢? 她这样想着,却仍是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与他这样的关系,究竟如何才是正解? 她武艺拔群,头脑亦算得上聪灵,她可以歼灭最凶残可怕的敌人,理清虬曲盘绕的阴谋诡计,却想不出一个完全之策,可以完美解决这个已经算得上温柔安谧的困惑。 回府洗了个热水澡后,已经月上柳梢,凌月换上了吴嬷嬷在她生辰那日所赠的袄裙,半束了墨发,与养母秦燕坐在窗台边闲话赏月。 久违地聊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凌月无意识地用勺子搅动着瓷碗里的滋补甜汤,视线短暂虚焦,秦燕看出她眉宇之间的郁色,为她拢了拢肩上半滑的外袄:“我的宝贝女儿,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呢?” “阿娘看出来了啊。”凌月搁下瓷勺,对阿娘抬起可怜兮兮的眼神,秦燕很快捏了捏她的脸颊,又笑着问了一遍。 “是谁惹我的阿月不开心了,嗯?” 她们娘俩素来无话不谈,凌月招架不住这样的温柔一击,很快便将萦绕心头的困惑吐出:“不是,是关于我和陛下的事……” 秦燕细细听罢,忽而轻轻地笑了笑,再度摸了摸凌月柔软的脸蛋,慈爱地看着她:“我的女儿总是这么为别人着想,可是,阿月有没有想过,陛下是怎么想的?” 凌月眨了眨眼:“阿娘的意思是……” 秦燕仍是笑意不改,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阿娘的意思是,说不定,陛下心甘情愿呢。” 她不觉得身为女子便一定要嫁夫生子,毕竟她虽然成了寡妇,可收养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儿,也过得很是满足;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女儿与如今贵为天子的男子相爱,就必须为爱为权牺牲自我,收敛羽翼,做一只仅仅供君王独赏的金丝美雀。 毕竟凌月为了心中宏愿所经受的百般痛苦,付出的千斑血泪,作为阿娘,她再清楚,也再心疼不过。 她不是凌月自己,不需站在谦逊无私的立场,她觉得自己的女儿顶顶地好,所行之道亦让她骄傲神往,所以若是那个青年愿意为她抵抗世俗,冲破传统,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也相信与她相爱的青年,他们已经携手达成了往日世人未曾想见的殊景,那么今日这般看似离经叛道的愿想,为何不能再期许一番? 秦燕抬头地望着如勾的银月,声音如风一样轻盈,仿佛生出自由的双翼,直飘天际而去:“世事难得两全之法,就像头顶的月儿不会一直那么圆满,可纵使世人皆言有所残缺,只要自己认定不悔,有棱有角的弯月也会觉得丰美,满足,不是么?” 凌月愣了愣,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她既不愿牺牲,便也不该让别人为她牺牲,可阿娘的话在她心底悠悠响起——若是,他便愿意如此,不觉得苦呢?她确实还未问过他的意思。 她静默少时,亦抬头去看月亮。 月光清澄透彻,虽然亘古无言,却好似已经给了无限的答案。 穿透时间,随心所愿。 凌月心有所动,不禁站起身来,恰在此刻,院中长风拂来一道骤近的气息,她凝眸看去,但见一道黑影落在了窗前。 那人隔着一丈之距出声唤道:“凌将军,是我!” “崔翊?” 凌月翻身跃出窗台,迎上前去,将本在院中玩雪的婢女屏退,忙问道:“怎么了?” 崔翊叹了口气:“陛下一个人喝了很久的闷酒,你去看看他吧。” 凌月心间一紧,回头朝秦燕做了个离府的手势,妇人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凌月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之中。 女子袄裙并未限制她的行动能力,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凌月便随着崔翊来到了清思殿的后方。 朦胧的月光映照着殿外曲折的长廊,四下静谧,本该值守的禁军和宫人不见踪影,唯有冬风掠过清池送来微微潮湿的幽冷梅香,花瓣如雪纷飞,无端令人生出寂寥之感。 崔翊止步于曲廊之前,朝凌月拱手道:“陛下就在后殿之内,凌将军自己去寻陛下吧,崔某在殿外望风,不会让人打扰。”说罢,他便却步离去。 凌月独自走到宫殿的后门之前,心中忽而砰砰如鼓。 她将手掌按在朱门之上,停了片刻,才推开了门扉,迈步而入。 寝殿内烛火摇黄,一座雕花鎏金的屏风伫立于前,凌月抬眸扫过屏上所绘的青鸟衔枝春景图,侧过身,轻轻将门带上。 绕过遮挡的屏风,内殿的光景才现于眼前。 红烛如树,纱帘翻飞,一袭雪衣的江风之正斜倚在窗台边的紫檀榻上,鸦青色的墨发恣意披散,衬着那张面容,恰是清贵温雅的如玉公子。 他漫目远望着天边的一弯胧月,簌簌飞*花,举杯就饮。 袅袅香雾在殿内飘浮缭绕,比他为她挽发时笼下的香气更加醉人,凌月从未见过他这般寂坐独饮的模样,一时竟似身处漫漫云宫,不由恍神。 那盏金樽缓缓离开他的唇瓣,被修长的指节斜托于掌,江风之星目游转,朝她望了过来。 幽深的眼眸倒映烛火,在触及她的那一刻闪烁晦明,微微湿润的薄唇紧抿。 她穿得如同她生辰那日一般,月白披袄皎澈无暇,荷粉长裙袅娜飘逸,乌发半挽半垂,不施粉黛却姝丽动人,犹如天上的仙子一般。 默然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江风之搁下手中酒樽,从榻上立起身来,迈步走向了她。 迫近的步音让凌月如梦初醒,她收敛神情,立即交握双掌,垂首欲跪:“微臣参见陛下。” 可她端正的国礼还没落下,便被倾身而来的青年扣住了手腕,他施力一带,凌月便被那股力量牵引,扑入他的怀中。 “不要对我行礼……也不要这样看我……”江风之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道。 微微的酒气扑洒在凌月颊侧,她睫羽轻颤,有些无措地收了收手腕:“陛下……” 可他收紧了掌心的力道,不让她往后却步分毫:“倘若我不主动派人寻你,你今夜便不会来了么?” 听出他话里暗自压抑的情绪,凌月不再试图动作,缓了语气道:“怎么会,臣本来便打算要来寻陛下的。” 青年秀眉紧锁,打量着她,似在分辨着她此言的真假:“……那你为何现在才来?”他眼眸深深,嗓音微沉,“白日我在宫宴中那般态度,你不生气么?” 凌月不用多加思索便明白他是在说纳妃之事,不禁诧异:“陛下是为了让我生气,才那样说的吗?” 他眼睫低垂,神色黯然地松卸了掌间力道,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让你来寻我。未曾想,你竟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凌月连忙抬手去握他垂落的手臂,触碰之时,却发觉外袍一片冰凉,她的语气骤转担忧,“夜风太凉了,陛下寒毒初愈,不应当这样饮酒吹风。” 她错身绕向他的身后,正要上前去将窗户掩上,却又被他从后方伸出的双臂拢住腰身,不由分说地拉进怀里。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按在她的腰间,闷声道:“既然在乎,为何这么晚才来,为何不让我不要纳妃,为何在紫宸殿内,什么也没有说,没有问?”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低哑几分,连同馥郁的檀香一起,强势而又温柔地叩问着她,包裹着她。 凌月感受着他发热的体温和声息,心潮涌动,也再顾不上旁的了。 她转过身去,牵起了他的手掌,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回视着他道:“在紫宸殿内,是因为时间太紧,想说的话却太多太多。” “我想问陛下,身体是否已经大好,有没有哪里觉得不适,还有,分别的这半个月来,陛下有没有好好用膳,好好歇息,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有没有在夜深之时,辗转难眠,独自苦恼着什么?” 江风之喉间一滚,眸中翻涌起难以掩藏的情愫,让他的眼睛如同星辰那般迷乱人心:“有。” “嗯?” “自分别以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他捧起她清灵昳丽的脸容,俯身凑近了她,“你,可有想我?” 凌月眼波流转,难以自持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怎么会不想?一想到回来可以见到陛下,阿月就觉得无比幸福,干劲十足呢。” “真的?”他心中酥软,清雅如玉的面容愈加贴近,微乱的呼吸与她的渐渐交缠。 离得这么近,她可以清晰瞧见他雪白面容浮上的淡淡绯红,却不知是因为发热的酒意,还是难耐的情意。 美色当前,凌月定了定心,抬指轻点他的唇瓣,眨了眨眼:“陛下,我还有话没说呢。” 江风之呼吸微滞,耳廓随即染上一丝薄红,他克制地调整着缭乱的吐息,低声道:“是我不好,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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