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眼前人毫无动摇,嬷嬷又道:“老身自先贵妃怀胎之时便侍奉在侧,又得先贵妃嘱托入珏王府管事,侍奉殿下近二十载,老身所为,纵有擅专之处,却皆是为了先贵妃和殿下着想!” “莫拿母妃来压本王。”江风之冷肃之音如浸寒潭,“既入珏王府管事,便当依本王命令行事。” “昨日吴管事便擅自拒了本王与颜尚书之约,今日凌状元到府,吴管事又命门仆隐瞒不报,竟还信口胡言,为满足一己私心戏弄客人。” “若本王顾念情分一再容忍,珏王府恐该易主了。” “殿下何出此言!”吴嬷嬷听出他话中非比寻常的愠怒,可那些断言与她本意相离甚远,她恳切申辩,“老身自知此举不妥,但绝非为了一己私欲!” “老身只是忧心殿下没个一儿半女,兰陵萧氏断了血脉,这才想为殿下谋画终身大事,若他日老身辞世,也能对九泉之下先贵妃有个交代——” “殿下如何不知我心?” 江风之唇边勾起一抹自嘲:“吴管事此言,是说本王已时日无多,便该认命,是么?” “殿下!”吴嬷嬷猛然摇了摇头,捶着心口痛心疾首,“殿下莫要折煞老身!如今殿下身中奇毒,老身,老身只是担忧殿下——” 身中奇毒——始终沉默的凌月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颤。 她正欲出言询问,却听江风之又冷冷开口:“本王深知母妃夙愿。” “无论本王是否娶妻,那个人都不会是凌月。” “莫要再白费心思,做无用之事。” 他说这话时,眼睛并未看向凌月。 自她今日见他开始,直到此刻,他都没有看凌月一眼。 “吴管事劳苦功高,也该回乡颐养天年。” 落下一句无喜无怒的话后,江风之转过身去,迈了几步,才唤了一句:“凌月。” 意思便是让她跟上。 吴嬷嬷错愕地望向江风之的背影,知道他心意已决,再难转圜,心中便死灰一片,甚至不由开始环视起近旁粗树——若要她离开此生全意侍奉的主人,她还不如化作一缕丹魄,长佑主人身侧。 悲哀之际,却见凌月忽而跪下身去,倔强回了一声:“殿下。” 她望着他孤决的背影,似乎有些明了他怒意为何。 “殿下处置府官,凌月本无权置喙。可殿下方才说嬷嬷为一己私心戏弄凌月,凌月不能苟同。” 虽未回身,却仿佛能从坚定的嗓音想见她的神色。 “凌月之志不会因穿了女子衫裙而改,凌月本是女子,作此打扮并无任何不适和羞耻,更不认为这是戏弄。” 江风之默然听着,终于转过身来,望向了凌月。 她如披春日,黛眉樱唇,明丽的脸上光华熠熠,却丝毫未改眼中坚毅,恰如峭拔崖边破出的一株春桃,是难见的姝色。 “是凌月为让嬷嬷欢悦才答应作此打扮,凌月亦觉欢悦,若惹殿下不快,便该让凌月一同承担殿下责罚。” 她伏地叩首:“还请殿下收回成命,重新降责。” “孩子……”嬷嬷望着凌月决绝的身姿,一行热泪溢出眼眶,哽咽道,“你没有错,都是嬷嬷老糊涂了……” “殿下,”崔翊亦拱手求情,“请殿下收回成命。” 江风之泠然双目闭了一闭,良久,方轻叹一声。 “吴管事擅专越权,命即刻停职反思己过,在改过期间,由府兵统领崔翊暂代管事一职。” 虽未说何时复职,可总归不用被逐出府去,吴嬷嬷喜出望外地与凌月对视一眼,双双叩首:“谢殿下开恩。” “凌月。” 被唤到的凌月立即敛了神色,是了,殿下只说了吴嬷嬷的处罚,现在该到她了。 江风之嗓音清寒,如泠泠冬泉:“你随本王过去,领罚。” 凌月旋即起身,见嬷嬷欲要开口求情,她摇了摇头,跟上江风之的脚步。 静寂的府苑落枫纷扬,前方颀长的身影亦一路静默,唯有脚下踩过的落枫噼啪轻响。 那个身影在红枫掩映的一间厢房停下,声音听不出喜怒:“去把先前的衣袍换上。” 凌月应了一声,朝厢房走去,错身的片刻,又不由抬眸望了江风之一眼。 他的目光落于红枫之上,却又那般空寂无物。 为何从今日见面开始,他便这般不愿看她? 凌月到底是直来直往的心性,藏不住半点疑惑,便停驻脚步,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殿下是不是觉得,凌月这样很不好看?”
第9章 秋风拂过枝叶,哗啦啦轻响。 江风之掩唇轻咳,静静移目望向凌月。 “不是。”声音混入瑟瑟秋风,飘渺不清。 凌月凑近了些,茫然眨了眨乌眸:“殿下说什么?” 江风之垂眸望进她的眼底,停了一息:“换下来吧,随我去校场。” 校场辟于雪梅园后方的花园之中,高墙围耸,北筑一座阅兵高台,又在五丈开外的台下斜插一排排木桩,庄严古朴,于秋日显出一股肃杀。 “殿下这是带我来演武?”凌月收回落于木桩的视线,疑惑询问。 “不是寻常的练武,”江风之微微一笑,“是练夜行术。” “夜行术?”凌月大为惊异,“那个被南楚国禁传的飞檐走壁之术?” 江风之微颔首,唤道:“崔翊。” “是。” 凌月循声望向崔翊,一转眼间却见他已凌空而起,轻盈落在高逾三丈的木桩之上。 未及眨眼,他便去如流星,飞踏过参差交错的排排木桩,展臂一跃,身似飞燕一般直上六七丈高的阅兵台顶端而立。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之间,行云流水,雁过无痕。 “好身法!”凌月不住赞叹,又惊又喜,“夜行术竟真如此神奇!” “想学么?”江风之弯唇望她。 凌月点头如捣蒜:“想学!” 此前她便曾听说书人讲过这种失传秘术,当时便大为惊奇,甚至曾自己私下琢磨着练过,但无奈未得要领,左右不过学了些越墙爬树的功夫,离飞檐走壁还差得很远。 如今殿下居然开口说要教她,实在是意外之喜。 “方才我便讶异为何不能觉察殿下临近,原来是因殿下习过此术么?” “不错。”虽然他的身体已无法很好施展此术。 望着凌月双瞳放光的雀跃神色,江风之并未吐露心中所思,视线移向前方木桩:“此术出于南楚民间,又谓之轻功,身法轻快隐秘,曾致南楚盗行不止。” “两年前南楚王下令严禁,重金悬赏缉捕盗贼,又将记载夜行术的书卷付之一炬,才让此术渐渐失传。” 凌月静静听着,不由回想起大璟近年来的战事:“殿下获知其中秘法,是因一年前与南楚的交战吗?” 江风之轻轻颔首。 忆起往昔,他的眼中浮现一丝怅惘:“南楚将领被擒之后,为了投诚,暗中向我献了此术,我才知晓,夜行术并未全然绝迹。” “那……殿下是如何处置他的?” 江风之回望凌月,白雪无尘的面上透出一抹厉色:“既为禁术,便不该再公之于众。” “你明白吗?” 凌月心下一凛,当即明白他言外之意,抱拳颔首:“凌月自当守口如瓶。” “很好。” 江风之轻咳一声,缓声道:“我将夜行术的修行之法告知与你,你现在便开始练习。” 凌月不动声色地移步,挡在风的来处,雀跃之下,却有些踟躇。 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殿下此前承诺,今日要告知凌月关于您生病的事。” “嬷嬷方才说您身中奇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风之垂眸片刻,缓缓踱至校场一侧的避风亭内,崔翊立即飞身上前掏出锦帕,将原本光洁的亭座再擦一遍,让其落座。 “是府上太医所为。” “岁初与那阿木一战后,我受了些刀伤,太医在滋补汤药中混了幽冥花。” “三日后我醒来时便已失了武力,太医也留下误诊的谢罪书自尽而亡。” 他语调淡漠,如在谈述今日碧空,听在凌月心里,却是一阵阵晴天霹雳。 传闻幽冥花是生长在古越的至寒之花,毒性猛烈,食之便致寒邪入体,五脏亏虚六腑紊乱,最可怕的,是天下无药可解。 若不慎进食,便如坠冰窟,只能听天由命——体弱者于高热中燃尽神志,不出几日便体虚而死;原本身体极为强健者,便从此缠绵病榻,日日以散寒药草吊着,饶是这般,亦煎熬不过一年。 这些皆是医书上载写此奇毒时所述。 岁初直至今日,已九个月了。 “怎么会这样……”凌月眼眶又开始发红,她知道殿下不喜她这般,便垂下头去。 回忆起昨日阿娘的喟叹,她的心中漫开酸楚,她第一次这般希冀,希冀医书所述不尽为真,希冀一切还有转机。 她声音哽咽:“御医……宫中御医也没有办法么?”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凌月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去,却见江风之正默然凝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别哭。” 他的声音似一片羽毛,轻柔得让她心中酸软一片,她的眼泪霎时如断线玉珠,潸然滑落。 这让江风之更觉无措。 在他的印象之中,她虽心思纯挚,高兴便笑,难过便垂下眉眼,可却算不得爱哭之人,明明她一路坎坷,可除了初遇时的那次,其余两次,竟皆不是为她自己。 而是为他。 他指尖微动,长凝着她。 平素力能扛鼎的女子此刻宛如一只泣泪的雪兔,眼眶与鼻头皆变得通红,唇色更因泪水而鲜妍欲滴,他点漆似的墨眸中摇曳微光,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帕,柔了声色:“擦一擦罢。” “世事无常,你亦不必伤怀。” 凌月望着江风之关切的神色,又滑下一滴泪珠,明明此事最痛苦的人是殿下自己,可她却在这种让殿下顾及自己的情绪,也太不应该了。 她心下自责,飞快抹了一把眼泪,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殿下。” 她还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凌月强迫自己冷静去想,终于好似抓住了一根稻草,颤着声道:“医术如此高明的太医,怎么会将毒药当成补药来用,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唆使……” 旁侧侍立的崔翊亦难以压抑心中的震动,愤恨开口:“太医死后,我派府中暗探去查了他先前行踪,发现他在殿下回府前曾去过一次平康坊,约见了兰香楼的花魁步烟罗。” “她怎么说的?” “我去兰香楼寻步烟罗的时候,软硬兼施,但她坚持说当日未有异常,一无所知,直到殿下醒来,将其请到府上,她才透露当夜在阁内被太医袖中香迷晕,倒下时模糊听见了裘权的声音……但她说她醒来之后,太医已回去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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