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业元年二月。 赵濯灵出了紫宸殿,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今上登基半载,万象一新,他们君臣之间似乎也不同往日。扪心自问,她仍如从前,只添了几分为臣侍君的小心,但新帝……总有些怪怪的。 她都有些害怕来紫宸殿回话了。 下阶时,迎面上来几位同僚,心不在焉地打了招呼,可他们别有意味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心里揣着事儿走路,脚下便笨拙,忽崴了一下,暗怪新做的靴子底太厚。 “哎哟——” 她还没叫唤,却听尖细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赵舍人,您这是怎么了?。” 赵濯灵坐在地上,仔细查看了别在腰间的酒壶,擦拭中见其无磕碰,才放下心来,又捡起作祟的石块,说:“无妨,被绊了而已。” 老宦官弯下腰扶她的胳膊肘,陪笑道:“奴婢们洒扫不用心,都是老奴没调教好,老奴回头定好好教训他们。” “刘监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必迁怒旁人,我不是好好的嘛。”她借力站起来,拍了拍袖子。 内侍监刘安连忙为她掸了掸袍角,“赵舍人菩萨心肠,老奴惭愧。” “赵女史。”一绿袍女官走近,看上去至多双十年华,身形高挑,和赵濯灵说话时脊背微弓。 赵濯灵回头,“是郑正字啊。” 秘书正字,乃秘书省微末职官,但也是清要之职。永定四年,太仆少卿郑存之女郑弗高中女子科状头,先帝亲自赐官秘书正字。此女出身五姓七宗之一的荥阳郑氏,年少便入京城女学,素有文名。 “您没事吧?我看您刚刚……” “无碍无碍,”赵濯灵摆摆手,“怎么,你也出宫?” 郑弗笑了笑,“下官去送份书卷。” “那一起走吧。” “是。” 刘安哈着腰目送二人离开,身旁的小给使嘟囔道:“中书舍人虽然位重,也就是个五品官,刘监何必这般捧着她?政事堂的相公们还要对您客客气气的呢。” 老宦官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骂完,他遥视渐远的背影,感叹道:“命哪,难说得很,同是进士出身的才女,五姓女反而不如平民女仕途顺。” “谁让人家受皇帝宠信呢。” 刘安瞥了小宦官一眼,咧嘴一笑,“这话说得没错,前朝后宫,只有得皇帝青眼才能一步登天,三朝宠信,赵舍人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赵濯灵出宫后上了马车,半道,她揭起车帘吩咐马夫:“去礼泉坊的祆祠。” 礼泉坊在京城西边,紧挨着西市,胡人聚集,渐渐冒出了不少祆祠和波斯胡寺,虽说进进出出的都是高鼻深眍的胡人,但有表演时,也会来不少汉人看热闹。 小孩们从大人的腿间钻到人群最前面,看到院子里圣坛的火苗蹿得老高,就想往那儿去,还没跑两步,就被长袍罩面的胡僧拉住,只好悻悻地站回去。 好在这时从寺里走出一伙胡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有抱着乐器的,有边走边跳的,有放声大唱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响亮的筚篥声穿透了上空,盛装的胡人打开了喉咙和四肢,围火而舞,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里三层外三层的观者一副痴醉之态,几百双眼睛里映着熊熊火舌和像走马灯一样的歌舞,谁也不肯挪动半分。 赵濯灵看着厚厚的人墙,只好站在马车上眺望墙内风光。 歌舞渐消,一个胡僧横步从祆祠里走出来,左手弯刀,右手握拳。 赵濯灵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下一息,那弯刀已出鞘,随着人群的尖叫声攮进了胡僧的肚皮。他朝前迈了几步,按着刀柄旋转着朝腹中送了送,血腥气直扑而来。胡僧若无其事地绕场一圈,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利落地拔出弯刀,在一片喝彩声中不紧不慢地走回祆祠。 目睹了此等惊骇表演,人们对接下来的场景多了几分期待,少了几分诧异,有人交头接耳,但视线始终不离篝火旁。 赵濯灵始终面带笑意,她虽然看过不止一次,但仍津津有味。 欢腾略带紧张的气氛中,谁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猎物。日暮是不法之徒的保护色,篝火旁的演出则被动扮演了同谋的角色。鹰隼般的两道目光扫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尽管他的表情一派悠闲。 最后一位上场的胡僧掐着时辰完成了自己的祭仪,身体里插着根竹竿大摇大摆地走回院子,院门阖上后,篝火也几近熄灭,顿时人潮四散,路远的人步子格外急,生怕赶上宵禁。 赵濯灵还没坐回车里,就被一群莽汉挤得晃了下去,险些正脸扑地,幸亏马夫及时扶住她。 她拍拍胸口,感觉有些不对劲,伸手到腰间一摸,蹀躞带上绑着的算袋和刀子俱已不翼而飞!只剩下孤零零的玉酒壶。便转脸问马夫:“刚刚有人靠近我吗?” “扶您的时候,有个大汉挨过来,很快就走了,没见他做了什么。” “快找找他在哪儿!” 四下,人已散得稀稀拉拉,上哪儿寻去? 马夫环视一周,摇摇头,“不见了。” “记得他的身形打扮吗?” 马夫瞧她十分紧张,仔细回想道:“约六尺高,穿着团花翻领袍,发式像胡人,但没有胡子,没看见脸长什么样。” 她沉默片刻,心知遇到惯偷,叹道:“罢了,回去吧。” 赵濯灵这几日忙着写新戏,本就少眠,丢了物件后,几乎一夜未合眼,晨间照镜子,眼下泛着重重的青色,脑子也沉得像秤砣,几捧冷水浇面,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马车一路颠簸,进了官署,那一丝清明也消失无踪,拖着沉重的身子,她昏昏欲睡。 嘴里嚼着干茶叶,她强撑着批了一摞文书,作为分押尚书六曹的六位中书舍人之一,曾任礼部郎中的她分判礼部事。每日,礼部都要呈上堆积如山的书文,虽说都是常规部务,可总不能懈怠。 “赵舍人。”一个小宦官不知何时站到了案前。 “何事?”她抬起头,认出是跟在刘监身边的人。 “陛下召见。” 她面色一黯,“可知是何故?” “女史说笑了,这哪儿是奴能知道的。” 赵濯灵放下笔,撑着书案站起来。 刚跨出门槛,她就听见身后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心中不由苦笑,自己大概是最常被皇帝召见的中书舍人吧。 从中书省到紫宸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只隔着一道宫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皇城严肃庄重,密密麻麻的官署维持着帝国的运转。 宫城寂寂阴沉,连鸟雀飞禽都不敢在里面多作停留。 殿门被推开时,赵濯灵看到了阳光中疯狂舞动的微尘。 她低着头走到大殿中央行礼,“臣拜见陛下。” “坐吧。”前方传来的男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沉郁。 “谢陛下。” “我听白相说,你将他送的词头封还回来了?” “是,”赵濯灵恭敬作答:“昨日白相递来词头,令臣草诏,臣有所见,不敢不陈。” “哦?” 她不疾不徐道:“该案已结,白相却要再行降罪,臣以为不合律法,不敢撰进,伏待圣裁。” 上座之人轻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驳了他。” 赵濯灵抬头,“那陛下召臣是……” 她这才发现殿中只有他们二人。 弘业帝李盈已经绕过长案,朝她走过来。 赵濯灵连忙起身,恭顺地垂首待命,看到一双皂靴出现在视线里,眼皮跳了几下。 “昨日把你叫到这里撰旨,积压了不少文书没批吧?”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和。 “还好,臣已批了大半,谢陛下关心。” “这茶真香。” 赵濯灵似乎听见对方的吸气声,疑惑蹙眉,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脸颊陡热,头垂得更低了。 “脚还疼吗?” 这次她反应很快,“谢陛下,臣无碍。” “刘安说你没伤到,我亲眼看了才能放心,故而召你过来。” 刘安不仅是内侍省的长官内侍监,也是弘业帝的贴身宦官。 赵濯灵嘴角微撇,却被对方抓住,“怎么了?” “啊?”她抬起头,眼神无辜得很。 弘业帝笑了笑,“没什么,跟我来。” 说着握上她的手腕,纤长的手指轻捏着她的手腕,凉意从皮肤走入经脉。 内间长案上摆着一排匕首,把把精致,件件珍奇,无不镶嵌着各色珠宝。 “喜欢哪个?”弘业帝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 “陛下这是何意?” “你昨晚不是丢了一把刀子吗?” 赵濯灵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 弘业帝不以为意,笑而不语。 她继续道:“臣斗胆相求,陛下可否帮臣寻回失物?” “这些不是更好吗?何必为了一把刀子费神?” “陛下有所不知,那是先帝所赐,臣自当珍视之。” “文殊妹给你的?难怪……”弘业帝自嘲一笑,“会有人帮你找的。” “臣谢陛下洪恩。”赵濯灵双膝一屈,却被一双手扶住,对方施了巧力,赵濯灵不受控制地朝那怀抱倒去,她一把挣开,连退几步。 “泊容就这么怕我?” 她低下头,“天子威德,令臣不敢直视。” 弘业帝苦笑,“去年此时,你我在王府赏春共饮,如今短短一载,泊容竟避我如蛇蝎。” “君臣有别,臣不敢放肆。” “如果我允许你放肆呢?”弘业帝俯视着赵濯灵的头顶,声音愈发和煦。 “陛下信任,臣感激不尽,唯有尽忠国事,以答圣恩。”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好景不可追,泊容终究与我生分了。” 赵濯灵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有些不忍,“臣旧时欣赏陛下的才华和淡雅心性,如今亦然。” 许久,他回过头,“过几日就是新科士子的关宴,泊容去吗?” “臣权知贡举事,算是士子们的座师,按理是要到场的。” 弘业帝“唔”了一声,坐到榻沿上。 作者的话 实颖 作者 08-24 1.内侍省是宦官管理机构,内侍监是一把手。2.唐朝做官,五品分水岭,人人都以五品为目标。五品以上穿绯袍,五品以下穿绿袍,三品以上紫袍。3.词头是宰相给中书舍人的条子,中书舍人根据词头,撰写华丽完整的诏书,如果觉得不妥,可以封还词头拒绝撰文。中书舍人是显要之职,六部长官和宰相的候选人,头比较铁。 第2章 初见 赵濯灵走后,闲坐榻边的弘业帝神情茫然,眼前寂静幽暗的大殿逐渐消失,被亭台花木所覆盖,远处绿波荡漾,折射出彩色的碎光。秋日傍晚的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太液池上,池中坐一小岛,曰蓬莱山。岛上建一宽亭,曰太液亭。亭子周围摆满了菊花,阵阵清香飘入亭中,混着酒香,萦绕在宾客们鼻尖。众人或擎盏,或垂首,或击节,皆聚精会神地聆听来自前方的乐声。长案末端的坐榻上,一男子正抚琴独奏。他半低着头,右手五指在七弦之间滚奏,指法令人眼花缭乱,就连力度最弱的无名指也十分灵敏,左手则轻盈地滑动,进退自如。其运指之美观,与密集的繁声具有同样的可欣赏性,足见功力炉火纯青。演奏者也沉浸在自己缔造的听觉盛宴中,他微闭着双眼,偶尔扬起的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色。指停曲罢,他仍保持着这副姿态,久久不能抽离,直到抚掌声将他拉回现实,抬眸望去,只见长案末座的年轻女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睛比日光下的池水还亮。此女离自己最近,约莫一丈距离,着五品绯袍,未戴蹼头,仅簪银,素面朝天,杏眼樱唇,白肤耀眼,一看就是南人,也是今日宴上皇帝之外唯一的女子。她腰间蹀躞带颇为乍眼,一边悬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缩颈圆腹,通体无纹,做工精细。另一边挂着把刀子,镶着西域宝石,和酒壶一样,都是宫廷造物。如此,便不难猜出对方身份,他翘唇一笑,“赵女史有何指教?”赵濯灵回头朝上座一揖,再转来对男子道:“圣人在上,臣岂敢妄言,只是有感于大王琴艺高绝,一时失礼忘形了。”长案另一端的永定帝朗笑,“赵卿和昌王都是乐痴,卿不妨直言。”亭中视线皆汇于赵濯灵一身,她看向昌王李盈,徐徐道:“素闻大王是音律大家,臣今日闻此曲,如听天外之声。此曲起始优雅轻快,泛音清脆高远,如梅菊在寒风中盛放。后曲调转急,如花儿迎风挺立,高洁不屈。清声奏清物,当为凌霜音韵。”李盈淡笑颔首,目光温煦,“赵女史知音,你我今日才相识,实为可惜。”说着站了起来,甩着大袖走回永定帝左手边的原位,步态优雅…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8 首页 上一页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