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德启公是绩溪搬来的。 听闻他官做得很大,老了却要颐养天年,于是在状元坪村定了下来。 德启公的宅子很大,是足足三进的徽州民居。 里面有假山、花草,还有高高的马头墙。 德启公在屋子里头教人读书,我和阿青嫂路过时总能听见琅琅的读书声。 那些读书的总是男孩子,后来却又多了一个我。 原因是阿嫂和德启公谈了好半天。 那时,我蹲在天井前,数着地上的蚂蚁,有个男孩子路过。 凉风渐起,他的衣裳却很单薄,人像一枝清挺瘦长的竹。 他问我:「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说:「我在看仁、义、礼、智、信。」 「仁义礼智信,是你给这些蚂蚁取的名字么?」 他是很聪明的。 旁人听了我的话,只知道嘲笑我傻,他却一下子明白了。 我很满意,点了点头:「是的。」 他笑了,熠熠生辉:「刁钻。」 后来,我知道他叫叶铭臻。 读书的时候,我的小书桌就摆在他的后头。 德启公叫他「博如」,让他教我读书。 他很听话,一一照做了,可我却从课桌的缝隙下看见他打了补丁的衣裳和破烂的草鞋。 他和我一样,都很穷。 可我有阿青嫂疼爱,阿嫂虽然明面上不说,却会给我扎好辫子,把唯一的鸡蛋让给我,冬日里给我做棉衣,夏日里给我在井水里捞甜瓜。 叶铭臻的母亲待他并不好,只是希望他读书做大官,好为自己挣诰命。 天寒地冻,别人都回家去了,只有他仍守在书堂里。 德启公只管他读书,不管他的生活起居。 我那时不懂,只知道他的手指永远是冻得红彤彤的,像地里的萝卜。 叶铭臻也只吃萝卜。 也许是他家的地不大,种的粮食全都用来交租了。 我路过他家时,察觉那是一栋小小的茅屋。 下雨刮风,茅屋的顶子便飞了。 金二婶在私底下悄悄跟阿青嫂说了:「臻小子的族里不像话,欺占他们孤儿寡母的,不仅占了一百二十亩上好水田,还把他们娘俩赶到了后山破屋里。」 阿青嫂是外头嫁来的,却深知宗族的厉害。 徽地四面环山,地形保守,宗族独大。 外来的和尚念经不好使,这地方亦是如此。 生活在一府六县的人们以姻亲关系连蔓连枝,有志者四方打拼,待到暮年回归乡梓,变为经营地方的富家翁。 宗族一应荣辱,惠及妇孺。 却也有势大欺人、凌虐孤寡的。 不巧,便被叶家母子碰见了后者。 小小的状元坪村,分布着方、叶、张、吴、朱等大族。 各族圈了地,零散而居,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乡间自定的规则,影响不了方家救济老弱,也影响不了叶家欺凌妇孺。 这个时代,女子本就不能自立。 更何况是寡妇这样的未亡人。 阿青嫂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于是不声不响。 只是背地里嘱咐我把多余的粮食送给叶铭臻。 我和她饭量小,一顿吃不了几口。 叶铭臻把观音豆腐收了,却不肯收粮食。 他固执到有些迂腐。 「青嫂耕田不易,我不能收。」 饭送不出去,阿嫂回去是要骂我的呀。 我急了,干脆把荷叶包的饭团成一团,咬了一口递到他跟前。 「你吃!你吃!」 叶铭臻低眸看着那个小小的牙印。 他不说话了。 我也固执了起来:「这是我剩了的,你不吃我就扔了!」 我把荷叶团好,作势要扔饭团。 叶铭臻终于动了。 他说:「我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和叶铭臻在庭前分食了一个又一个的饭团子。 他渐渐抽条了,身形匀称,愈发像一竿萧肃如玉的清竹。 这样的少年,似乎不应长在乡野间。 就连德启公也常常抚胡叹息:「地脊栽松柏,家贫出贵子。」 可他依旧沉默、坚韧地读着书。 唯一的变化,大约就是持之以恒地教我认字。 我是很聪明的,这一点德启公和夫子都是夸过的。 可我也是顽皮的。 在五六岁的年纪,我听不下去圣人言论。 反而却对书桌上的墨和纸更感兴趣。 我想。 墨这么黑,是天生这么黑的吗?还是有人要它这么黑。 纸为什么这么柔软?外头的纸都这么软吗? 夫子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我想,笔墨纸砚,商贾四民,该怎么解? 理所当然,我被体罚了。 板上钉钉的三大手板,手心隆得高高的。 剩下的两板,是叶铭臻替我挨的。 夫子恨铁不成钢地说:「莫忘了你母亲送你来读书的缘由!」 叶铭臻沉默了。 夫子明明骂的是我,但好像挨骂的却是叶铭臻。 他一声不吭,唇却越抿越紧。 就这样。 少年人的自尊心如此脆弱,风一拂,便泛起层层的波纹。 叶铭臻再也没跟不学无术的我一起吃饭了。 第6章 叶铭臻的家在后山矮矮的丘下。 茅屋旁有几根稀稀疏疏的竹子,是他亲手种的。 我提着阿青嫂做的点心,别别扭扭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他家跟前。 我心里想,一定要跟他好好道个歉。 走到门前,却又发怵了。 要不明日再来? 要不吃饱了再来? 刚想转身,门内却传来巨大的响声。 似乎是叶铭臻家唯一值钱的那张木桌子被推倒了。 里面传来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声。 「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为什么不去国子监——」 说真的,我不是有意想偷听的。 但那声音太大了,几乎不像是叶铭臻常年卧病的母亲发出来的。 高亢的声音像从风箱里拉出来的,嘶哑而竭力,是一个母亲揉碎心血后的悲鸣。 「叶铭臻啊叶铭臻,那一年多少人要我送你出去当学徒,要给我送礼送田我都没要!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叫他彻底没落啊,这么多年我节衣缩食地熬夜做刺绣,熬瞎了眼睛,熬坏了身子……哈,到头来,竟叫亲儿子摆了一道!」 屋子里一阵沉默,只有剧烈的喘息。 良久。 叶铭臻说:「娘,我去。」 他推开屋子,对上怔愣的我,匆匆走了。 绕着山坡找了好久,我才在一片短短的狗尾巴草丛里找到了他。 害怕他伤心,我没敢多问,只是给他拿叶片吹了两首曲子。 良久,天黑了下来。 一双骨节匀称的大掌覆在了我的头顶。 叶铭臻问:「往后我不在了,你能读得了书吗?」 我答:「能的,我会听夫子和德启公的话。」 他说:「那就好。」 那就好。 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三个字。 往后的十年里,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第7章 叶铭臻走了后,德启公把我的小书桌收起来,让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板起脸道:「博如的笔墨纸砚都留给了你,往后你须得收起心来,不再玩耍了。」 我摸了摸桌子,仿佛还能摸到他留在上头的体温。 我说:「好。」 从那天起,我不再到处厮混。 其他娃娃喊我去看狗打架,我摆摆手,不去。 夫子们都「啧啧」称奇:「她一个女娃娃,竟真的耐得下性子。」 我的回答是越来越好的功课。 直到学堂的小测,我拿了第一名。 德启公沉默看着我的策论许久。 他抬起头,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我,看我梳得整齐的垂髫,看我磨出茧子的手。 然后叹气:「小瑾,你若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难道,是男孩子了就会写出更好的策论吗? 放了学后,德启公留下阿青嫂说话。 他说:「你这个孩子,往后若要让她不恨你,就不要再让她读书了。」 阿青嫂沉默了。 大人们的世界总是很复杂的,爱恨情仇在里头牵扯,人们总会为发生的事情而担忧,又期待着未必会到来的那一天。 离开德启公的宅子后,她拉着我走在乡间的小道里。 阿青嫂问我:「小瑾,你想读书吗?」 我看着低低的狗尾巴草,想到了叶铭臻读书时认真的侧脸。 「想,又不想。」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又为什么会有第二种答案呢?」 「那小瑾还是想。」 「为什么呢?」阿青嫂问。 「有人说,读书可以明智,可以保护他的娘不受欺凌,可以替全天下的妇孺申冤。」 「小瑾啊。」阿青嫂流着泪把我搂在怀里,「你说的,那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第8章 那日过后,我仍留在德启公的书斋里读书。 可是我却发现,先生待我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样的。 他也会为我批改课业,却不会要求我精进。 只是抚着山羊胡须满意道:「你做到这个地步,就已经够了。」 他也会督促我背书,却不会让我了解四书中的微言大义。 我为这种细小的差别感到困惑。 终于有一天,一个人点醒了我。 他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读书不如我,长相亦不甚雄伟。 可他却很傲气。 「我是男子,我可以去参加科举,你可以吗?」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他,叶铭臻,德启公,他们都有一个绝顶的优势。 那就是他们可以去参加朝廷主办的科举。 哪怕这个人肚子里空空,是个念不了书的草包,可他是个男子,他就可以具备参加考试的资格。 而我呢? 我是个女子,我的路在哪里? 我渐渐感到迷茫,跑回家去,想去问阿青嫂。 却不慎跑错了路,撞进了邻家。 有个涂脂抹粉的妇人正笑着说话,后头跟着哭哭啼啼的阿姐。 我阿娘坐在凳子上,一向最能言善辩的人,此时却说不出话。 阿姐看到我,哭着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 「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跟了青嫂,今日去做童养媳的人,就该是你了! 「今日我就要嫁了,你开心吧!」 第9章 阿姐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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