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这个地方从来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皖南多山,男人以外出经商为生。 既然出去行贾了,家里老小谁来照顾,一干家业又谁人来打理? 自然只有女子。 不少家境殷实的人家,会早早为儿子娶一房童养媳。 年纪大得多些没关系,能操持家务便好。等到成婚后生了儿子,便远远一脚踢开。 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 徽州商人四方流寓,偶有寂寞者,便在外地再置几房美妾。 童养媳留居家中侍奉公婆,打点家业,教育子孙。 这是最和美不过的。 可我从未料到阿姐竟然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按道理来说,只会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才会卖女儿。 阿爹年富力强,阿娘能干精明,家中分明是能过得下去的。 可我阿爹只是闷闷地抽着旱烟。 「文盛考中了童生,要四处打点,家里钱不够。」 钱不够,又能如何呢? 家里的牛是不能卖的,要留着耕田。 母鸡也是不能换的,还得给大哥补身子。 只有这么一个容貌还说得过去的姑娘可以卖。 媒婆真心实意地劝着阿爹:「趁现在年纪小,还能有人家要,往后到了十四五岁便没人娶了。」 我阿爹一咬牙:「就这么说定了!」 「方德铭!」阿娘忽然尖声道,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你居然就这么把小芬卖了!」 阿爹叹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文盛要读书,往后的路还长远,总不能叫他眼睁睁断了前程。」 大哥的前程不能断,阿姐的未来就可以葬送吗? 我渐渐又感到迷惘了。 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多么不合时宜。 我曾在这个破旧的一居室里出生,我哭喊的啼叫声曾响彻家里的每个角落。 ——如果我还在家里,今天被推出去的会不会是我? 可是,阿爹阿娘看我的目光躲闪。 他们躲闪着,不敢看我。 阿姐哭了很久,头上的花微微颤抖。 她是好看的,学堂里的孩童经常偷看她洗衣裳。可我却觉得,哭起来的阿姐那么苦涩,那么可怜。 媒婆敲定下婚事,管阿爹签下一份契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夜里,梦里充斥着学堂里的念书声和阿姐的哭号声,他们旋转、嘶吼着,像画书上的恶鬼。 我理所应当地发起了高烧。 阿青嫂很担心,叫来了金二婶。 她娘家是杏林世家,她幼年时跟着父亲学了一些,平常也为乡亲们看病。 她掀起我的眼皮看看,又摸了摸我的头。 「没什么问题,应当是白天里撞见了什么,替她叫叫魂吧。」 叫魂,是江南的习俗。 当孩子们神思不蜀、夜里做噩梦时,母亲们便会领着他们到外头,轻轻叫他们的名字。 第一声,是念游子归家。 第二声,是盼远行人归乡。 第三声,是叫魂魄归还肉体。 阿青嫂为我叫魂的那一天,是个有月无星的夜晚。 地方的爬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低低地匍匐在地上。 阿青嫂轻轻叫我名字。 「方瑾。」 我没有反应。 「方瑾。」 她叫我第二声。 邻家,我阿姐的哭声仍在持续。 她哭到最后,已将眼泪哭干了,却仍然在号叫。 「方瑾。」 阿青嫂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过,她的脸上已全是泪珠。 我终于应声,虚弱地握住她的手指。 「娘,我在。」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 从前,总是「嫂嫂」地叫,竟也忘了,她也是第一回当娘。 第10章 天亮了,媒婆便来催亲了。 阿娘天不亮便起来给阿姐梳头了。 她趁露水还未消融,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打了井水,给阿姐擦脸。 听闻擦了那口井里水的新娘子,都生活美满,夫妻幸福。 阿姐却打翻了那盆水。 她漂亮的小脸上冷若冰霜:「假殷勤。」 聪明如阿姐,也在十二三岁这样的年纪里,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在鲜明的利益面前,于女儿的小恩小惠,如水中的浮萍,最经不起考验,风一吹,便散了。 阿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她跑起来,不顾露出脚趾的草鞋,又去村头打了一盆井水。 为了给阿姐置办新衣裳,阿娘把辛苦做的鞋子、刺绣都换成了银钱,又嘱托村里最有本事的方四换成了时新的布料。 阿娘走的时候掩着面,手里的井水滴滴答答。 不知是泪水融了进去,还是井水本就有母亲的愁苦。 阿姐最终还是用井水擦了面。 她掀了帘子,来隔壁找我。 搽了粉的阿姐更美了,薄薄的胭脂覆在她鲜嫩的脸上,像一轮磅礴的朝日。 我的阿姐,是好看的。 她来跟我道歉。 「小瑾,对不起,我昨日不该这样说你。」 「没、没关系的……」 我想学着大人说些好话,可喉咙却涩得说不出一句话。 伤害已经留下,我想宽慰它,可终究怎么也翻不了页。 阿姐突然笑了:「没关系,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连我,有时也有些怨。 「你说,我们女子,为什么要生在这片土地上呢?」 她轻轻道。 「以死明志,愚忠愚贞。 「离家难归,亲人难见。 「聚少离多,夫妻情薄。」 我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我的阿姐,她曾经是多么稚嫩爱美的小女孩,此时穿着新娘子的衣服,却有了大人的模样。 她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 阿姐将头上的木簪子递给了我。 「这支簪子,是我最喜欢的。小的时候,我最喜欢戴着它去听学堂里的人读书。 「阿姐是个没用的人,给不了你金簪子、银簪子,因为我还得留着它们傍身。来路艰险,我也不知该怎么活。」 她又轻轻地递给我一匣子脂粉首饰。 「你就是不喜欢,卖掉换书也行。」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 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越走越快的她。 阿姐穿着一身红衣,像徽州永远挂在青山上的磅礴红日。 红日磅礴,永远挂在群山的那一边。 后来,她也走进了那片群山。 第11章 阿姐走后,日子寻常。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地里的庄稼得有人看顾,傍晚的炊烟得有人搅散。有时山高路远,痛苦便浅淡许多。 阿娘改了性子,加倍地对我好。 她似乎把对阿姐的亏欠一股脑地都加诸我的身上。 她日日夜夜地织布,手纳绣样纳出了血。 她给我做新衣裳,给我买头花。 我知道,是她想要打扮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只能凄惶地抓住眼前的一切,徒作补偿。 可是,我不是我阿姐。 有时,人在时未能让她看到你的好。 人走了,做这些便再没什么意义了。 当阿娘给我做第三身衣裳,我轻轻地叫停了她。 「方三婶,我不是你的小瑾,我是我娘的小瑾。」 阿娘慌了神:「你这孩子,你、你说什么呢?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是到了阎王跟前,你都得叫我一声娘!」 我摇摇头:「生恩不如养恩重,既然你那年丢了我,便再也不是我娘了。」 我顿了顿:「我的娘,是叶青。」 天上地下,凡人的事情,神仙不稀罕管。 族谱上叶青后跟的是方瑾,那我便是叶青的后人,合该为她养老送终。 我娘又哭了。 她向来是要强的人,这么多年,拢共也没见她哭过几次。此时哭起来了,却像徽州的小雨般轻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道。 「这是我的孽啊!这是我这辈子造的孽啊!」 天上下起了小雨,徽地多梅雨,于百姓四民,雨是滋润万物的露泽。 我跪下来,朝她磕了几个头。 「这辈子,生恩便已尽了。来日您若用得到方瑾的,我必赴汤蹈火。」 「娘,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娘。往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春雷滚滚,天上神仙降露,地上凡人跪恩。 阿娘丧女,又丧女。 第12章 我和阿青嫂说不想读书去了。 她问我:「可是见了你阿姐的事情,触景生情?」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 「先生说,女人读书白费经义,只能明智,不能科考。」 阿青嫂默了。 「那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去做生意。」 我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前阵子正是清明墓祭。 「奉先有千年之墓,会祭有万丁之祠,宗祏有百世之谱。」 徽州人最重乡土,尤重祖宗墓祭。 他们闯荡天下、行商坐贾,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荣归故里,于祖宗面前有立身之地。 四方做生意的人都回来了,状元坪村在外的大商人们也都回来了。 自开中法后,各地大约都有些出息的人。 譬如绩溪的胡二、歙县的鲍五、婺源的詹四。 状元坪村的风水好,百年前出过状元,如今也出了几个出息的大商人。 方四叔就是其中的一个。 论家里的排行,我合该叫他一声四叔。 可我不仅在清明时拿水浇透了他的衣裳,还叫他走开,别踩到我的蚂蚁。 这么多年,仁、义、礼、智、信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数蚂蚁。 同伴都知道我的乐趣,于是不打扰我。 只有方四叔在旁边看了许久,还朝我挑了挑眉。 他年纪不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脸型瘦长,蓄了短短的胡子。 他长得有些像我爹。 因而我并不怕他。 眼看我的「信」要被他踩到了,我轻叱:「哪来的痴狂儿,你要踩到我的『信』了!」 他笑了,抬手捻起那只小小的蚂蚁。 「小娃儿,你知道我们徽商游寓四方、行商坐贾,最重要的便是什么吗? 「是信!」 我没工夫和他拉扯,急忙扯回我的蚂蚁。 「我当然知道,咱们徽州人做生意,就讲究一个诚信。无论是姻亲,又或者朋友,都要诚实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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