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折腾什么,就凭你们也拦得住。” 德福:“……是。” 淮江邀约,南北皆严阵以待。双方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没一个劝得住,拦得下。 淮江之上,一艘游船静静停泊。 而南北岸兵马列阵,游船四周战船林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刻警戒。 严肃氛围中,褚磐端坐,少年人挺拔身形初现,脸庞酷似褚巍,瞧着像极了遥远记忆里的故人之姿。 孟长盈轻轻摸了下他的头:“磐儿长高了,也长大了。” 褚磐端静小脸微微变化,半晌,终究是红了眼圈,唤了声:“姨母。” “姨母在,”孟长盈温柔一笑:“你在信里说的什么傻话,来北朔见我?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皇帝了。” 语调柔缓,却也带着一分长辈的严厉。 褚磐低下头,有些羞愧。 他少时目睹万俟望来临州营寻孟长盈,那时不解,长大后方知此举有多疯狂。他不想姨母拖着病躯奔波,更觉得北朔皇帝都能为姨母做到的事,没道理他就做不到。 可提议被孟长盈严词拒绝,她坚持要亲自过来见他。 “磐儿知错。” “往后要多珍重自己,你还不明白你有多重要。” 孟长盈说着,目光越过船舱,看向南方河面的战船。船头一道高壮如小山的身影背着刀,目光锐利,时刻不离游船。 那是林阔。 他绝不会再让褚磐死在淮江,死得那么憋屈窝囊,叫人扼腕叹息。 “嗯。”褚磐颔首,抬目时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羞涩,“姨母,我想请你为我取字。” “取字?” 按理说早了些,且他贵为皇帝,字号并非一定要取。可孟长盈思忖一番后,还是温声应了。 “磐为巨石,山生石玉。古人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孟长盈清和目光中带着些缅怀,缓声道:“便叫山玉,可好?” “褚山玉。”褚磐一字一顿,念得很慢,乌黑眼珠微微颤动:“我很喜欢,多谢姨母。” “你年岁虽小,但已是南朝皇帝。”孟长盈嗓音如山涧流水淙淙,“风雨如晦,道阻且长。磐儿,要记得你母亲曾经的奋力血博。” 孟长盈还是温和笑着,眼神却锐利起来,如亮焰灼灼:“你要用心。” 褚磐正色,郑重朝孟长盈一拜:“褚磐谨记姨母教诲。” 孟长盈将他扶起来,拍拍身侧筵席:“坐过来些,我还有些事要教你。”再不倾囊相授,怕是没有机会了。 船舱外,赵秀贞远远站在船尾,手持长枪,双目警惕地环视四周,不曾有片刻松懈。 崔绍星展并肩而立,一个望着水面,一个望着远方,往日最爱插科打诨的两人,而今却相对无言。 星展 身上跳跃活泼的生气消散,年纪轻轻却像个暮色西沉的失路之人,比月台还要沉稳。头上色彩丰富的绢花没了,只剩下边缘锋利的兵簪。 崔绍瘦了许多,眉心纹路浅浅,身上再没了碧玺珠串塵尾扇,衣裳都是暗色。那柄华丽嵌宝的轻吕剑此时挂在身上,只叫人疑心他是否佩错了剑。 默然良久,崔绍低低一笑:“奉礼他,到底还是食言了。” 星展浑身一震,半晌无言:“我……若当时你留在北朔,情况或许比现在好些。” “别这么说,怪不到你头上。”崔绍嗓音淡然。 没有人怪她,比所有人都怪她,还要叫人痛苦。 星展用力摇头:“不,怪我。要不是我对奉礼不闻不问,要不是我对月台毫不关心,还要指责她无能,她不会那么坚决地……离开……” 崔绍原本平静的面色,慢慢变得难看,手掌下意识按上轻吕剑。 星展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可崔绍的剑拔不出来,仿佛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按着他的手背,那人似乎又站在他身侧,嗓音温和坚定,她说:“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星展此时突然睁开眼,双手捂住了脖子,认真道:“你可以刺我几剑解气,但不能杀我。我还要护着主子,护她一辈子。” 两双眼睛对视,须臾,崔绍利落收了剑,“你变了不少。” “你也是。”星展还捂着脖子,往前凑了凑,“你当真不刺我几剑?” 崔绍冷然别开眼:“没见过给自己找罪受的。” “我心里难受,你刺几剑,我还好受些。”星展放下手,叹了口气。 从前挨罚她气得要命,如今犯了天大的错,没人罚她了。她却很难过。 “你好受了,我就不好受了。我不伤你,你多难受几年最好。”崔绍话里终于带了点熟悉的阴阳怪气。 星展却笑不出来:“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死也难赎罪。” 崔绍默了默,轻声道:“除了孟姐姐,她最喜欢最宝贝的就是你。她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星展鼻头一酸,嗓音压抑呜咽,“是我在怪自己。” 两人又沉默了。 直到分别时,崔绍突然抬起手,摸了下星展头上的斧簪,勾唇笑了,“原来它这么利。” “磐儿,竹卿他……”孟长盈顿了下,却还是迟疑。 褚磐抬目,目光清亮如星,坚决道:“娘亲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姨母放心,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攻讦她的理由。终有一日,我必挥师北上,一统河山,以慰家母英灵。” 孟长盈怔然,微微笑了,揉揉他的脑袋:“你会做到的。” 褚磐也笑了,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一点虎牙尖,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做到。” 孟长盈笑眼中泪光微动:“山玉,珍重。” 回去路上,星展突然问:“主子,若磐儿做不到呢?” 孟长盈倦怠地窝在轮椅上,闻言睫毛掀开些,神色微动:“你也开始考虑这些了吗?” 星展圆眼里带着困惑:“我不该考虑吗?” “没有该与不该,”孟长盈轻轻一笑:“即便做不到,即便这一代人的血都洒尽,还有下一代人,总能洗出一片碧血青天。” “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时运浮沉,转机或许在明天,或许在明年,或许在百年之后。 她或许看得到,也或许看不到她和无数人奋起力战后的未来,就像用命推行汉化的父亲看不到此时北朔治下的胡汉平衡。 可总要有人去行难事,做苦功。前人死于旷野,尸骨流离暗夜,无人知晓来日是浓稠黑暗,还是破晓曙光。 泥潭要由前人的尸骨填平,后人才能踏着他们的血泪,以白骨为路标,去追寻黑暗中那一抹希望的流光。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但她知道必定会有那一天。 七月三十。 星展端来一碗长寿面,她罕见地有些腼腆:“主子,你尝尝。” 孟长盈吃了几口,赞道:“味道很好。” 星展只笑笑,把擦伤的手藏到袖子里。她做的长寿面,没有月台做得好吃。 孟长盈却拉住她的手,将一朵粉绫绢花放进她手心,正是她从前最爱戴的那种。 “长寿面我收下了,我还赠你一朵绢花,我想看你时时穿戴。” 星展眼睛又红了:“好。” 绢花和斧簪都要戴,她是星展,也是月台。 万俟望下了朝,第一时间回长信宫,孟长盈还在慢吞吞吃面。这是星展的心意,也是心结,她想尽力吃完。 “盈盈怎么背着我吃独食?” 万俟望坐过来,直接端走了碗,连筷子也不用,仰头往嘴里倒,几口吃完剩下的大半碗面,咂摸了下:“滋味有点淡。” “……”孟长盈捏着筷子。 “盈盈瞪我做什么?”万俟望擦过嘴,拿走孟长盈手里的筷子,给她净面擦手,又揉揉她的肚子,“鼓鼓的,不能再吃了。” 孟长盈知晓他心底的担忧,也不生气,只懒懒往轮椅里一窝。 万俟望把她捞出来,抱进怀里,再把她冰凉的脚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腿间,脑袋按到颈窝上。孟长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舒舒服服窝进他怀里了。 她也懒得动,最近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坐一小会,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孟长盈阖着眼,昏昏沉沉,突然鼻尖上触到一点冰凉。 她侧头避了避,脸颊埋进万俟望脖颈,温热熟悉的味道,像是烈日下被炙烤过的长草,叫人安心。 “盈盈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万俟望低声哄着人,手掌轻轻捏一捏她的后颈。 孟长盈半睁开眼,面前时一对小陶人,脸贴脸站着,手牵着手,像是下一瞬就要拥抱,姿态栩栩如生。 “这是谁?”孟长盈笑了,却还这样问。 “对啊,是谁呢?”万俟望故作疑惑,晃了下小陶人,叫孟长盈看清男陶人左耳上的绿光。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下小陶人的头:“做得真好,到时候把这一对陶人和我做的那些一起放进我的棺材。” 话落,万俟望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摔了陶人。 “小心些,我喜欢它们。”孟长盈浅浅笑着,又窝进他怀里,声音轻柔,“我累了,再让我睡会吧。” 夏天还没过完,孟长盈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医药都无可挽回,如同夏日茂盛的植物,注定活不到秋天。 万俟望眼下青黑愈重,他每日挤出大量时间来陪着孟长盈。可孟长盈总昏睡着,一天或许只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便又不省人事。 这日,孟长盈突然起了兴致,把她的玉盒拿出来,里面放的都是她最重视的东西。 她想要亲手将它们擦洗一遍,可才净过手,她又窝在轮椅里睡着了。 万俟望眼神疼惜,轻手轻脚走过去,要盖上玉盒的盖子,目光却被里面的东西吸引。 褚巍的半截丹心剑鞘、常岚的剑穗、万喜装芝麻糖的布包、胡狗儿的银珠草线、月台的戟簪、褚太师的卜筮书、褚凌云亲手打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孟家传家碧玉镯、他送出去的白玉双卯佩,一一摆放整齐。 因孟长盈时时昏睡,身上饰品大多都摘下来了,原来全被她放到了这里。 万俟望心头酸涩,又带着暖意,他拿起那本卜筮书,轻轻抚平翘起的边角。 “放下。” 孟长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万俟望一愣。 “放下。” 孟长盈重复了一遍,嗓音平静,目光冷淡,一时之间,竟像是曾经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孟太后。 : 万俟望眼角抽搐了下,压下心头翻滚情绪和那点细微的疼痛,慢慢将卜筮书放回玉盒。 “边角皱了。”他低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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