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自己拿了布,慢慢擦着玉盒中的物件。 万俟望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拿起过这本卜筮书,得知它的来历后,他慌张放下这本书,心绪纷乱地逃了出去。 如今时移势迁,没想到他仍不能拿起这本书。 可他没法和孟长盈生气,哪里忍心呢。 渐渐地,孟长盈下不了床了。万俟望和星展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论她的身体状况,孟长盈也从来不问,只是乖乖喝下各式各样的苦药,时时由太医刺针。 可终究无用。 她就像一只短暂被封住孔洞的竹篮,如今孔洞又恢复了,往里添再多的水,也存不住。 立秋前夕,日值四绝,大忌之日。 孟长盈躺在榻上,突然说:“我想起 来走走。” 说完,她自己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竟显出些容光焕发来。 星展愣住,还想劝一劝。 万俟望却拦住她,勉力露出个如常的笑来,为她穿上衣裳,轻柔将她抱起,“盈盈想去哪里?” “去观星台。”孟长盈窝在他怀里,语调含着笑意。 “好。”万俟望抬着头,细微呼出一口气,舒缓那股攥紧心脏的酸麻疼痛,稳稳地抱着她,一步步走上观星台。 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地方。 日头西斜,晚霞漫天,金辉洒落人间,暖风吹拂。 星展侧过身,挡住那股风。 孟长盈轻声道:“让开吧,我很久没吹过风了。” 星展身体一僵,半晌,低着头默默地挪开了。 万俟望垂首吻一吻她的发,又用唇去碰她的额头,干涩的唇印下来,扎得孟长盈有些疼。他最近总在榻上照顾孟长盈,头发并未束起,扫在面上痒痒的。 孟长盈抬手抓住一缕微卷黑发,拉了下。 万俟望垂眸,眼瞳像一块凝固在冬天的琥珀,快要碎掉,耳畔绿宝金珠颤动着。 “你在生我的气吗?”孟长盈问,一双眼如静谧澄澈的湖水。 万俟望摇头,笑得那样温柔:“我不会生你的气,只会爱你。” 孟长盈弯唇:“小七,亲一亲我。” 那块凝固的琥珀融化在这句话里,如蜜糖般甜蜜流淌。 万俟望闭上眼,虔诚吻上她的唇,用唇缝轻轻蹭着那点柔软唇珠。 鼻息交融间,他说:“盈盈,别怕。” 日落西山,一点点吞噬掉明亮的暖黄光线。 孟长盈遥望着远方,那是南雍的方向,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星展咬紧的牙关泄出一丝泣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 孟长盈睫毛垂着,像具枯瘦人偶慢慢发出了声音:“生者过客,死者归人。忘了泽卿的话吗,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星展双眼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地祈求:“主子,你别死……” 孟长盈急促呼出两口气,气息更微弱。她无神望着黄昏余晖,有飞鸟南去,她已无力向南张望。 “天不假年,我等不到了……星展……” 星展紧紧咬着唇,压下所有的哭泣,胸膛剧烈起伏着,执起她的手:“主子,星展在。” 孟长盈张张唇,气若游丝,声音轻得连尘灰都惊不动。 “来日北定中原,光复河山,一定记得将战报……祭,祭给……”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晚风中。 孟长盈尸首由万俟望亲自梳洗装扮,穿戴衣饰。 万俟望凝视她的脸,俯身下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从前一般吻着她的唇珠,轻轻蹭一蹭,唤她:“盈盈……” 许久,没有回音。 他起身,赤红的眼垂下,左耳空荡荡的。让他的魂灵和福报护住他的盈盈,不受往生之痛。 孟长盈宁静躺在棺椁之中,左耳戴着绿宝金珠,右耳戴着碧竹耳坠,枕侧放着她珍贵的玉盒,和亲手做的一排小陶人。 停灵,下葬。 人生百年,竟这样快。 她年长他五岁,他们死在相同的年纪。 北朔永康七年,北朔皇后孟长盈崩,享年二十九。朔武帝万俟望一夜白头,两鬓成霜,为其守陵三年。 北朔永康十年,朔武帝御驾亲征,讨伐西漠。 北朔永康十二年,西漠覆灭。至此,北方统一。回京途中,武帝突发心疾,坠马而死。朔武帝崩,享年二十九。宗室子继位。 南汉元兴五十六年,南汉帝褚磐御驾亲征,领军北伐。北朔覆灭,天下归一。 南山陵墓浸润在春日清晨的水汽中,火光闪动,映出一个干瘦老妪,苍老得像一株早该枯死的干草,可鬓边却戴着一朵鲜嫩的粉绫绢花。 老妪将明黄诏书投入火堆,烟尘四起,带着令人鼻酸的柔和呛意卷到她面前。 青烟如素手,轻抚她眼眉。 老妪呵呵地笑,笑着笑着,满脸的皱纹却湿了。 “你们要的战报,可叫我等到了……” 老妪坐了一天一夜,晨光熹微时,她靠在孟长盈的墓碑上,安静祥和地死去了。 远处鸡鸣相闻,日轮光辉灿烂,破晓而出金光万丈。 暗夜退去,黎明终至。 新的王朝升起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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