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云怀月她们的计划,以檀眼中好似燃了颗星辰。 “主动请缨?手刃仇人?大美人?” 叶岚风连着发出三个疑问, “你是说,今日你所求,都是那个被公主自水中救回来那女子自愿的?公主没说服她,也没逼迫她?” 以檀皱皱鼻子道, “公主何时做过逼迫旁人之事了?” 叶岚风没接话,一双桃花眼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乎申诉着“瞧瞧你们公主究竟逼我做了多少事”。 “嘿嘿。” 以檀心虚地笑了笑。 良久,他又抬起笔来。 “罢了,再帮她一次就是。顺便瞧上一瞧,她口中的大美人,究竟能有多美。” “哎,好嘞!奴婢这就回府禀告公主!” 以檀顿时眉开眼笑跑走了。 就在叶岚风依约来公主府的前一刻,他仍旧心心念念着未画完的那株药草。 那可是一株生长在裂谷底部的奇花,终日不见阳光,只存活于寒冰之季,却是一株难得的妙药—— 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 他千辛万苦走了小半年,才得寻一株。 “您就是……叶神医?” 一声柔媚却带着缕寒风凛冽的声音,伴随着一副诧异神情的如花面容,蓦然出现在他眼前。 叶岚风一时有些怔愣,心中暗想,不愧是见过些世面的云怀月。 这美人……可当真绝色。 她身着一袭再朴素不过的素衣,却与美艳窈窕的姿容融合的恰到好处。 少一分,便显寡淡,多一分,则显艳俗。 许是梅染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收敛了方才小女儿般的神色,波澜不惊客套道, “奴听闻公主提起您,当以为是一年过半百的医者,属实没想到您如此年轻,多有冒犯,还望神医莫要怪罪。” 说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害怕? 叶岚风微眯着眸子打量她,见她头埋得低低的,一时不知她的恐惧自何而来。 他以为只是寻常女子突见外男的羞恼,不由得轻笑道, “你若见到陌生男子,便已经这般怕,还怎么同心中所恨之人报仇啊?呵,我瞧着这计策与你而言,行不通。”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公子留步!你既已应下,又怎可出尔反尔?” 她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四目相对之时,叶岚风突然后知后觉。 不,不对,那不是害怕,而更像是……敌意。 不消多时,他便从云怀月的口中得知,梅染为何见到男子,便没由来地带着些敌意。 再见她时,许是同情心作祟,便多了些怜惜。 “若想重塑面貌,这浆糊比起面具,其实是最佳选择。将它敷于面上,五官大小便可任意改变捏造。只是,它终归是胶质,贴得又牢,事后,或许对容貌有损。姑娘生得貌美,可想好了?” 他善意提醒道。 “想好了。” 她没有半分犹豫答道。 叶岚风望着身前的铜镜,镜面中映出她坚定的神色,与她自身弱柳扶风的身段比对,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和谐来。 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单凭自己是个男子的立场,又不配说些什么,只将木盆中稍许粘稠的浆糊搅了一搅。 “自古红颜多薄命。” “什么?” 叶岚风停下手中的动作。 “奴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天妒红颜,世间万物总是公平的,生得美,在旁的上面,总是会有些折损。” 他蹩脚地安慰道。 他整日里出没于山野河道,鲜少与人交流,相熟之人寥寥。熟稔的,还只有自小便与他整日拌嘴的云怀月,一时当真不知该安慰什么。 “哈哈。” 她仰天大笑了起来。 他非但不觉得粗俗,反倒觉得有几分潇洒。 片刻,她收了笑声,轻声道, “公子竟觉得这是天妒吗?这分明是为天下那些禽兽不如的男子,寻得一个好借口。人生来的样貌别无可选,是他们非要垂涎,是他们非要掠夺,是他们把不幸带给了我。然后将这一切归结为天意,归结为女子放荡,这不可笑吗?” 叶岚风反复咀嚼着她所言,竟觉得,当真不是天意。 历史之上,任何的“红颜薄命”,无一不是由旁人带来的。 “在女子别无选择之时,美貌,不过是他们用来填补□□的东西。所以,公子说,奴要这容色作何?” 她凄然一笑。 叶岚风正为她涂浆糊的手一抖,不由得自省起来。 他初见她时,眼底的那缕惊艳,才是让她又惊又惧的由来。 于她而言,那并非赞美,而更像是欲望的表露。 梅染盯着他专注在自己面容上堆浆糊的指尖,在他塑完最后一笔后,轻声道, “谢谢。” 他挑挑眉, “没事,公主所托,自当尽力。” “不,谢谢你,没有因知晓奴身上发生之事,而轻视奴,还如此尽心地化了这个妆。” 梅染端详着镜中怨鬼一样的自己道。 “非你所愿,有何可轻?” 叶岚风舒了口气道, “其实,我还蛮佩服你的。” “佩服奴可以不顾旁人议论,依旧活在这世上吗?” 他摇了摇头, “我今日正临摹一株奇花,觉得同你有些像。” 她一副了然之色,讥讽一笑道, “不止公子一个男子形容奴像花儿,说奴娇艳,说奴迷人,说奴就该被人好好将养。” “不,我得的那株花,绝非什么娇养的花儿。它生长在裂谷之间,谷深千米,只得雨露,不见阳光。” 她未语,许是想起自己的身世来,眼中蒙上一层哀伤。 “这花草坚韧又柔软,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你说,它是不是很像你?” 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着道。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亲自拿到了仇人的罪证。 他走时,斟酌了许久,仍旧抛给她一只能保容貌恢复如初的药水。 “留着你那惹人生怜的美貌,才能更好报仇雪恨。” 他口中如是说。 梅染说得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她而言,美貌只会是痛苦的根源。 但若她今后拥有权势或地位,美貌,或许也能成为她的刀刃。 公主很欣赏她,必然不会让她流落民间。 深夜,叶岚风凝视着琉璃封瓶中的那株草,笃定地望了望天上月。 可是他却想错了。 他以为,她入宫,了结红绸坊一案后,便会为自己筹谋一番。 正如他所言,凭借梅染的聪慧与美貌,她成了那时皇后唯一看中的年轻一辈,除芳缨与姨母李令颐以外,仅允她秉笔侍候。 届时,自庙堂之中挑选一如意郎婿,后半生便可安稳无忧。 可是她没有。 她在宫中安然度日,宁静地如一株御花园中的灵草。 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公主自请去西北赈灾,他偶尔被姜后与姨母召入宫中。 有时,能见她兴趣盎然地听着西北所生之事,有时,还能见她笑眯眯地随李令颐习字,再教给凤仪殿的其他宫人。 “梅女官,你怎么从不为自己打算?” 一日廊下相逢,她冲他一笑,他终按捺不住问道。 她一愣, “奴婢如今的日子难道还不够自在吗?” 他凝眉道, “你身处宫中,又经历了如此多之事,难道不知人要为己的道理?皇后娘娘还能保你一世不成?”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不是还有公主吗……奴婢若是成了深宅妇人,对她而言,才是当真无用。只要奴婢在御前侍候一天,于公主而言,便方便一分。奴婢该报答她。” 他一时气结, “她什么身份,她身边又都是何人?你与其替她操心,不妨多替自己想想。” “对呀,叶公子,与其操心奴婢这个微不足道之人,不妨替自己多想想。” 阳光透过雕花的栏杆落在地上,她笑得比日光还要灿烂三分。 不知为何,叶岚风这些年遍走了更险峻的山峰,更深的峡谷,却再也没能找到第二株奇花。 封在琉璃瓶的那株,已有些褪色,他便弃了执念,打算好好养护解读。 寒来暑往,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直到皇后变成陛下,太子娶了妻室。 朝中局势大变,她亦变成了谁都想拉拢的香饽饽,却和往日无二,只与公主往来。 他自太医世家出生,自小便知宫中尔虞我诈,且信人各有命,若她在宫中乐得自在,那亦是一桩美谈。 他又遍走了许多山野乡间,与无数人萍水相逢,也就逢年过节之时得会故人。 本以为日子就该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到他在陛下的千秋宴回宫的那一日。 她在陛下身侧,处于政治漩涡之间,又怎能独善其身? 他在殿外瞧着她忍痛去拾一地碎片,仰首饮尽一杯酒,却突然觉得,她与那琉璃封瓶中的奇花不太一样。 她收敛了锋芒,变得更似云怀月院中的那片梅花。 将寒冷留给自己,将暗香留给旁人。 这一点未变,还是依然待给自己好之人数倍回报。 “真是愚蠢。又真是……” 他起身,趁众人宴饮之时跟了出去。 他此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医术,却第一次恨自己未能研出后悔药,反倒让自己成为打破她原本平静生活中的一个契机。 这些年来,他始终对她与云怀月的交情嗤之以鼻,而在她跪在东宫的那刻,他终于想明白他为何不屑。 因为他莫名地嫉妒。 彼时他不明白,公主只是替她寻了一个公正,她便能用终生自由囚于宫中,回报于她。 她待陛下至诚,待芳缨至诚,甚至连待温琢亦如此。 他也曾帮过她,她却待自己客气疏离,仿佛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如今,她衣衫不整,跪于东宫,将骂名尽数揽于自身,也不愿将他昨夜之事供出时,他心中的纠缠便尽解了。 原来她也是念着我的好啊。 随即而来的,便是难言的复杂心绪,有酸涩,有悲伤。 “我会成为她在东宫的眼睛。” 梅染如是说。 “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你已经拘在宫中,失了这么多年的自由。” 叶岚风皱眉道。 “自由?” 她笑着摇摇头, “奴婢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这几年自由。而这个自由,正是公主赋予的。奴婢可以自由地念书,可以自由地交朋友,可以自由地选择嫁不嫁人,难道不是极大的自由吗?或许入了东宫,嫁给太子,才是奴婢不自由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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