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转瞬便写了新的一张,交到鸣琴的手里:“我院落里便贴这个罢。” 鸣琴见她精神头尚可,心里也高兴,终于有了些过年的欣喜,捧着手中的“急击勿失”四个大字到外头去贴着了。 明棠慢吞吞地用了些白粥,听见外头院子里来回的踱步声。 是拾月。 这踱步声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小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 明棠垂眸,遮掩住眸中神情。 鸣琴贴了楹联进来,就瞧见明棠只用了半盏白粥,盛着药的碗中已经空了,旁边压苦的蜜饯却一颗没少。 小郎最怕苦,如今却也学会了不用蜜饯吃药。 明棠已然又坐回到桌案前去,正将手里的锦囊一个个摆在红木方碟里。 “这里头是银锞子与吉祥果,你拿去赏给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不必拘束,若是想出去喝茶吃酒的,也尽管去,如要去放烟火的,便叫她们去中公领,镇国公府有给下人们喜庆备着的烟火,潇湘阁今夜晚一些再落锁。” 她在灯下的容颜瓷白温和,鸣琴看得恍然一刹,回过神来后直叹明棠体恤下人,忙上前去取。 而明棠又将另外一个更大一些的锦囊放在一边。 “这是单给阿丽一个人的,你务必交到她的手里去。她若想出去玩儿,你也不用拘着她。” 明棠又道,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鸣琴听到阿丽的名字便觉得晦气,但大过年的也不想扫兴,没多说,也将那锦囊收起来。 明棠没别的吩咐,鸣琴就端着方碟往外头走,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听见明棠悠长的叹息:“叫拾月进来罢。” 鸣琴闻言更不开心,却也不想多说。 * 拾月正在院子里踌躇许久了,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鸣琴臭着张脸很不情愿地看她一眼:“进来吧,小郎有话要问你。” 拾月已然来回踱步了许久,在想了想纸条上的内容,也顾不上别的,带着纸条就进去了。 屋子里头一股子弥漫开的苦涩药味,地龙烧得热热的。 她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的不得了,一进屋,只觉得热得鼻尖都沁出了汗滴。 而明棠仍旧如一尊毫无温度的瓷娃娃一般,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执笔的指尖都瞧不见一点血色。 她坐在桌案边,上头里点了一灯如豆,微垂的双眼正在明暗交织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却凉如冷夜,毫无起伏。 灯影晦暗之下,明棠的身影一动未动,唯有一双眼定定看着拾月。 身边点燃的香炉青烟宛如层层松涛雾影,她被朦朦胧胧笼罩在其后,再不似从前一般温和。 拾月忽然觉得有些局促。 像是被督主赏给明棠用的那一夜里,娇小的郎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淡淡的眼神却宛如细密的绵针一般扎人锐利。 她心中有愧,不敢与明棠对视。 明棠却道:“你的主子是他,你为他说话,本就无可厚非,我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何须愧疚。” 说着,又给拾月赐座,还将一个大大的红封推向她的方向。 明棠的语气温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与往日已然不同。 拾月不坐,也不接那红封,只觉得明棠那双含情眼中,并无几分温暖温度。 拾月分明察觉出明棠的包容,可这包容下,再无往日淡淡的信任与温情——这样的话她从前也说过,可那时拾月分明能够察觉到明棠对她的体贴与谅解,但如今,再无当初的温和。 她闻言心中着急,原本就不算什么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急得额上都涌出了汗珠:“小郎,属下所言,从无隐瞒欺骗!督主言及闭关,又何必诳骗属下这般一个小角色?如今督主不在西厂密室之中,也必然是横生什么枝节了,督主又怎会和福灵公主在一块儿?” 明棠却好似并不在意此事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倒好似宽慰拾月似的:“你是西厂中人,平素里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比伺候我个被拘囿在后台,连世子之位都拿不到的病秧子强,在我这儿原本就是屈才。督主将你赐给我,你是受了委屈的,辛苦你在我这儿过个年,日后也不必再受这个委屈了。” 拾月当然能听出这温柔话语的言外之意——年后,就将她还回去。 明棠,不要她了。 拾月双十年华,一生坚毅,从前所领任务,从无这样跟着一个人近身伺候守护。 之前她确实是天天玩笑着想,等自己日后退休,定要钻到明棠后院之中去赏美人兼养老,可这般朝夕相处下来,玩笑归玩笑,她当真是对明棠生出许多亲近依赖。 她从未因为什么事情急得站也站不住,这时候腿都软了,连声摇头:“属下知错了!但属下当真不曾故意隐瞒小郎!” 明棠只笑:“你忠心护主,是好事儿。” 这话虽是夸奖,却分明是为那件事情盖棺定论。 拾月深知明棠的性子,她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容易钻了牛角尖——大抵是幼年的时候实在太过孤苦无依,她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而付出的信任再被辜负,她便尽数收回。 见拾月似乎当真急的厉害,明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心中短暂地滑过是否当真是自己误会了拾月的念头? 可那念头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刹,明棠早已在昏昏沉沉的病中想明白,将此事放下绕过了,也再无弄清楚的欲望。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与她无关了。 故而明棠打断了拾月的话,开口问起:“阿丽可曾来过?” 拾月再急,却也知道正事重要,只好垂着头回道:“来过。” 明棠并不意外地摇摇头,笑道:“是否面色难看,瞧上去便很是憔悴体虚?” 拾月有些惊诧,下意识问道:“小郎怎知晓?” 明棠却并不曾回答,却又问起另外一桩事情:“我听见外头有信鸽来回的声音,可是当初拜托你将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拿去查验,西厂得了结果了?想必是那口脂之中藏了药,还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药。” 拾月更是惊讶,不知明棠为何能如此料事如神。 她吞了口口水,只能将手中的小纸条交到明棠的面前去。 明棠垂眸看了,见上头所言与自己猜测的果真一致。 那些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果然掺了一味能够长期使用、累积致死的慢性毒药。 西厂的能人异士自然不少,几日便将这一点药的药性皆琢磨清楚。 此药虽有些味道,容易引人发现,但只需要细微的用量,就可大幅降低其腥味儿,令人毫无所察。 长期地混入人的膳食饮水之中,积年累月,便能破坏人身上浑身的骨头与肌腱,叫人浑身无力。 而这毒素最先累积的地方,便是腰部以下。 换而言之,这毒药只要能够使用得当,便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侵入人体,叫人腰部以下日渐丧失力气,无法动弹,逐渐无法站立行走,然后发展到双腿萎缩,彻底残废。 而再用得久一些,这药就能够破坏人的全身,叫人浑身的活力大失,最终枯瘦死去,瞧上去极为恐怖,偏偏还极为难以探查。 “果真如此。” 明棠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中点燃了。 她心中思索。 阿丽对她有些情意,明棠虽不懂这世间情愫究竟因何而起,却也能从局外人的身份堪破阿丽对她的痴迷与依恋。 她因齐照等事情心中有愧,不敢面对于她,所以后来也不怎么见打扮,瞧着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但上一回再召幸她的时候,阿丽又浓妆艳抹起来,精神确实提起来了,却总有些深深的自卑与愧意。 明棠便猜到阿丽久久不曾动手,恐怕是被人催促了,不得不动手,所以只能有意打扮那般妖娆,诱引明棠与她滚到一处去。 若明棠真是个男子,少不得与她耳厮鬓摩,唇齿交融。 这毒药就在阿丽的口脂之中,只要明棠把持不住自己,那毒素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渡入人体。 长此以往,便是神仙也难救。 果然恶毒的心思! 明棠没碰阿丽,她自然平安无事;但阿丽搽了含毒的口脂,必会中毒,她今日之虚弱,也正与这毒有关。 但她及其背后之人这一条手既然是已经伸出来了,明棠早已经备好的刀就一定会随之斩下。 她思索完了,瞧见拾月还站着,便道:“今日除夕夜,是好日子,你拿了红封,下去玩儿吧。” 明棠心意已定。 第149章 半夜来客,夜探香闺? 拾月也不知怎么办。 明棠见她脸色复杂,轻叹了一口气,从桌案的暗格中摸出另一封红封来,与方才的红封放在一处,颇有些歉意地同她商量:“方才的是我给你的新年体己,你收着就是。至于这一封,我这两日还有些事情要辛苦你,权当我借你一用的酬劳,可好?” “属下与小郎之间,几时还论这些!” 拾月急了,方才被阿丽的事情压住的惶然终于化为了焦急的泪滴。 明棠用她,何时需要商量,还要另配酬劳礼金? “拿着罢,你这些时日在我身边鞠躬尽瘁,算是我对你的心意,莫哭。” 明棠小脸柔和,见她哭了,也有些触动。 拾月的性子爽朗耿直,平素里也少见伤春悲秋,今日见她哭成这般模样,明棠心中也酸涩起来。 她站起身来,从袖中取了干净的丝帕来。 原想替她擦擦泪滴,又昏昏沉沉地想起来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她一介郎君身份哪能这般劝慰拾月,便将手帕放入她的掌心,拍拍她的肩膀: “你既能为从龙卫,自然说明你做事妥帖,事事做的极好。不是你的错,莫要怪罪自己,要怪只怪我狠心。” 明棠说着,又咳嗽两声,但她的眼在灯下温润如玉,不见一丝苛责。 拾月听到她这句话,当真是哭成了个泪人。 明棠对她,从未狠心。 从龙卫确实是西厂之中人人艳羡的顶层,但为从龙卫者,所受压力更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若非从龙卫之中需要几个女卫以应对不时之需,其实以她与摘星的功夫是进不了从龙卫的。 她在从龙卫之中,每日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做不好事儿,所受责罚怨怼比之锦衣卫更严数倍。 西厂的规矩是铁令,无论是否是她的错,事情不曾做好,便要受罚——拾月知道自己享受了旁人不能享受的风光,拿别人几倍的俸禄,该承担的责任便也比旁人多的多,早已经习惯了揽错自责,却从未听过明棠一般的话。 她道,不是你的错,莫要怪自己,要怪只怪我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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