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与谢家有关的,便有一口气,就该一个不留。” 谢不倾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的佩剑上,轻轻拨弄了下剑穗。 这剑穗柔软,叫他无端想起有人柔顺乖巧的发。 不知她好不好,临近年节,明府那窝子晦气东西是不是又要给她气受? 谢不倾的思绪也不过就是那般一闪而过,随后心中又传来如同万虫咬噬的痛痒感。 “退下罢。尽快收拾,早些上路。” 他挥退了奉天,奉天也不再多问。 马车帘子一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咳声。 混着汹涌的血腥气,冬日萧瑟的寒意,枝头漫卷的乌云,一同沉入夜色远方。 * 明棠没醒。 她这一回,病得比上一回到温泉庄子时还要厉害。 将将到第二日清晨退了烧,到了午后夜里,又烧将起来。 明棠一直迷迷糊糊的,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鸣琴一直贴身照料,只怕她还要恶化。 明棠虽将拾月挥退,不用她来伺候,她却仍旧站在明棠屋子门口守着,望着院落树枝头的雪出神。 双采亦是白着小脸,怔怔地坐在廊下。 天冷时滴水成冰,她说话时面前也被白气萦绕,遮掩了她朦胧的泪眼:“小郎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便又病着了?” 拾月心中有愧,不敢接话。 双采的泪越发汹涌,不住抹泪:“是不是这一趟出去白马寺吹着了?早知如此,便不去那一趟了。” 拾月皱着眉头,点了头:“早知如此,定不去那一趟。” 她想的自然与双采不同——她想的是若不去那一日,便不会撞见荒淫无度的福灵公主,明棠自也不会心气折损,更不会去西厂瞧见那空荡荡的密室。 病由心起,这一回如此病重,与福灵公主那件荒唐事脱不了干系。 拾月狠狠地在心中唾弃福灵公主之晦气恶心,末了却还是疑惑。 督主若不在密室之中闭关修炼,又能去哪儿? 她二人一个想事儿,一个暗自垂泪。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略有些紧张担忧的嗓音:“敢问两位……小郎,如何了?” 拾月抬眼,瞧见是阿丽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竟有些吃了一惊。 不过一二日没见,阿丽那圆润丰盈的模样一下子干瘪了下来,两颊都有些凹陷,一双眼颇为无神地吊着,面上说不出的蜡黄无光。 拾月厌恶阿丽,不愿与她说话,只作没听见,心中亦不屑地想,她做这可怜憔悴模样来博谁的欢心? 双采便更讨厌阿丽,一双含泪的杏眼狠狠瞪她一眼:“没叫你来,你来做什么!少踏足郎君的小院,没得讨人恶心!” 双采的脾气好,是个一团软和的丫头,阿丽也曾有与双采一同说话吃茶的时候。即便后来她和齐照的事情事发,双采也只是与她生疏下来,见了她面色冷淡,从来没有对她这般恼怒斥责。 能引得双采这样能忍耐的好脾气这样生气……明棠,多半是当真不好了。 阿丽本就很是憔悴的面色瞧上去更显苍白,她的身影都摇晃了一下,随后勉强站住身形,只气弱地问道:“我只是想问一句,小郎究竟是如何病了,可还严重?” 这话戳中双采心中痛处,她面上还淌着泪,却是极为恼怒地摞下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兜头砸在阿丽的头上:“你早与齐照私通,最是水性杨花,还假惺惺地问小郎如何?带着这镯子滚开,买些果子粘住你的嘴,别来我面前晃,小郎也不稀罕看见你!” 阿丽被骂得红了眼眶,也知道自己在明棠这里早不讨人喜欢,没捡那镯子,悄悄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抹泪。 双采也不要那镯子,只啐了一口:“沾了脏东西,我也不要了。” 有几个扫地的小丫头虽不知齐照的事,却也知道院子里头的姊姊们都不喜欢她,见了阿丽也远远地绕开,等她走远了,才悄悄凑在一起。 “那就是那个以色侍人的丫头,听说当初是在温泉庄子主动诱引了小郎。” “小郎这般病弱体虚,我看她是想当主子想疯了,只会害了主子罢了!” 阿丽与她们经过,好似听到背后传来隐约的指指点点与闲言碎语,心中骤痛——可是她连气闷也不敢。 那些丫头们字字属实,她又哪儿来的气闷? 阿丽再往前走了些几步,只觉得难过与头昏交织在一起,天旋地转。 她一下子跌倒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昏死过去。 * 阿丽如何,双采与拾月并不知晓。 她一走,两人也没更多的话说,双采仍旧断断续续地抹泪。 直到鸣琴端着铜盆出来,叫她去打些热水,她这才站起身来,抱着铜盆就下去了。 鸣琴刚服侍明棠吃了药,这回儿的热已然降下去一些,她便得了闲,出来与拾月说话。 “你与小郎一块儿去的白马寺,双采那丫头迷糊,我也懒怠问她,但你是西厂中人,洞察力与我们这些寻常使女不同,可对我言明小郎究竟为何又病将起来?” 拾月一时之间被问住了,当下竟有些不敢说—— 鸣琴尚且不知缘由,故而才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若叫她知道,是因瞧见福灵公主与一酷似九千岁之人厮混,这才引得明棠心神动摇,吹了冷风,又执拗地要去西厂寻人,这才病倒下来,鸣琴是当真会找她拼命的。 鸣琴对西厂并无多少好感,对督主亦如是。 故而她只隐去因果缘由,只说白马寺中空旷,穿堂风大,大抵是被风吹着了。 鸣琴却并不信:“昨夜是双采他们二人先回来的,你们二人又去了别处,去了哪里?” 她双目灼灼,满是认真。 拾月答不上来,正嗫嚅着,便瞧见鸣琴生气地皱了眉:“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既不敢说,那必然是和你头上那位主子有关,定是去西厂了。” “我就知道,又是他这个杀材!” 鸣琴甚至不用知道经过,就已然将恨全丢到了谢不倾的头上,咬牙切齿。 拾月有心想要狡辩一二,鸣琴却已经回到里头去了。 “你少劝我,小郎的身子你也知道,他心中若对小郎有半分疼惜,也不至于叫小郎受这等苦楚。” 拾月听着她全然误会的话,想要解释又实在是哑口无言。 正当这时,外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院墙上咕咕地叫。 拾月这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呼哨,那鸽子便从墙头飞落,落在拾月指尖。 拾月从它的腿上的小细管儿里取出一张纸条,略略一瞥,不由得目光一紧。 坏了。 第148章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这消息她得递到明棠手里去,但拾月把不准明棠如今还乐不乐意见她。 总是她的话说得不对,是个人就会怀疑她有意替与人偷欢的谢不倾遮掩。 鸽子“扑啦”一声飞走了,又惊飞了另外几只扑腾的鸟雀儿。 惊鸿杳杳,潇湘阁一时静无人声,只听见凄冷冬风的悲泣。 拾月这才惊觉,夜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洒扫的小丫头来点亮庭灯与挂灯,拾月握着纸条,忽然听见远处窜起来呼啸声。 啪! 回过头去,才瞧见东南方的天穹被漫天的烟火照亮。 * 明棠亦是被这一声烟火呼啸声惊醒的。 她的烧退下来了一些,已然不觉得那般头晕了。 鸣琴见她醒了,连忙端着一直温着的鸡丝银米粥过来给她垫胃,养养力气。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本该很饿,但病痛让她毫无食欲,闻见那鸡丝的荤腥味儿,腹中又觉得翻江倒海,险些再一次吐出来。 “换白粥来。”明棠紧皱着眉头,压下呕意,哑着嗓音吩咐。 鸣琴连忙去了,明棠等她回来,便披着氅衣半靠在床头,透过东南方半开的窗,看向远方连绵不绝的烟火。 一朵盛大的牡丹花样盛放在空中,别样富贵荣华。 那是宛溪河的方向,大抵是官衙正在放烟火,一年一度的与民同乐。 明棠看了几眼,下意识觉得不如小年夜与谢不倾看的那一场烟火盛大美丽。 但一想到谢不倾,她便不受控制地想到白马寺红缨园中,听到的那一场交欢情事——即便分毫未见,可福灵公主那些话将一切丑恶好似都勾勒了出来,她更是觉得恶心。 方才尚且还能抑制住呕意,一想到那事儿,明棠就止不住地恶心。 她趴在床边,反胃极了地吐了几口,可腹中空空如也,甚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那烟火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 宛溪河河畔总是很热闹,游人如织,灯火掩映千人千面的笑脸。 隔着院墙,远远地好似能听到外头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烟火、爆竹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明棠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是除夕夜到了。 可惜整个潇湘阁因她这个主子病重,院子里不敢有一点儿热闹喜庆,连小丫头小厮们都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气。 越是热闹,越显得潇湘阁之孤冷死寂。 若不是除夕夜,那也没甚新鲜的,明棠在乡下田庄之中度过的病重寒夜数不胜数,欢喜、热闹、亲人簇拥,这些与她总是毫无干系; 可当真除夕夜,鸣琴又不在身侧,瞧着这潇湘阁中雕梁画栋应犹在,只是人凋零的景象,便倍感这喜庆热闹的日子苦痛凄凉,不如不过。 明棠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待再睁开眼后,眼底已然平静一片。 鸣琴端着白粥与小菜进来的时候,便瞧见明棠已然起来了。 她正在书案面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头墨发披散着,在她瘦削的肩背上拢着,愈发显得她的身形形销骨立,瘦弱不堪。 “小郎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鸣琴心疼地给她再多披上一件狐裘,瞧见她是拿了红纸在写春联。 而明棠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一眼,只无声地将它抖落:“换我上京之前,往年穿的那件来罢。” “这是那几箱笼里新的,料子也好,最暖和。新年了,是很该穿一穿新衣裳。”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去换,旧衣不暖,便将地龙也烧起来。” 明棠并不与她解释,只垂下了眸,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的笔墨。 鸣琴也无法,知晓明棠最是执拗,只得去给她换了旧衣裳回来——为她重新披上的时候,便瞧见她手边多了一张写废的纸。 上书,故剑情深。 又言,游园惊梦。 鸣琴没读过几个书,不懂,只当小郎觉得这一张写的不好看,也没多管,去替她盛粥来,又将等下要吃的药也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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