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泪一直在流,想要出声,却不敢出声。 耳边的声音,成为他此后多年一直缠绕在梦境之中的梦魇。 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就是能够听见。 听见狼群兴奋的喘息,甚至能够听见他们腥臭的涎水滴落在雪堆里的声音; 听见尖锐的牙齿擦过骨肉,甚至能够听见皮肉从身上被硬扯下来的闷响: 听见尚存些许意识的奶娘在昏迷之中的痛呼; 听见凛冽的冬风; 听见他最后自己的牙关都在颤抖碰撞,他那些被压在喉咙深处的喘息与绝望。 沈小世子昏了过去。 奶娘说得不错,一个人对一个并不算大的狼群来说,已经算是能够吃饱的范畴。 等沈小世子在极度的黑暗与恐惧之中苏醒过来,狼群已经吃饱喝足,离去了。 奶娘的身躯尚且还有些许部分,但也正好能够覆盖住他小小的身躯。 他没死。 沈小世子觉得,自己当时应当是去看了奶娘最后的尸首是何等面貌的。 但大抵是那般场面他实在不愿意回想,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记忆之中只有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是用手捧着周围的血,将奶娘最后的尸骸掩盖起来。 沈小世子是知道的,这不是他的好命,是奶娘用命给他换来的——奶娘当然有机会可以走。 男人逃跑,狼群过来,中间总有时间。 如果奶娘不帮他挡刀,让他被刺中,浑身都是血的就是他而不是奶娘了。 到时候男人一走,奶娘将他丢给狼群,自己再跑,未必没有机会。 但是奶娘没有。 奶娘义无反顾地为他挡了一刀,以自己的性命,为他做了活下去的基石。 他如果一直在这里留着,肯定还会被饥饿的狼群找到,最后仍然摆脱不了沦为盘中餐的命运,所以他一定要跑。 年幼的沈小世子想不到别的那些,他只会跑,一直往前跑下去。 但可惜的是,他跑错了方向,虽然他拼命奔跑,却是往林中深处而去。 最终,仍旧被一头带崽的孤狼遇上。 沈小世子曾以为,自己会是在这头饥肠辘辘的母狼口中。 但奇怪的是,并未如此。 那只母狼并未吃他,绕着他闻了闻,就咬着他的衣袖,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回了自己的窝中。 那个冬天,沈小世子是在狼窝之中活下来的。 那头母狼不知是不是被族群驱逐出来,分明是群居动物的狼却独自带着自己的几个毛茸茸的小崽子,成了一头孤狼。 沈小世子每每想要逃出去,便被在附近狩猎的母狼叼回了狼窝,他想走的意愿若是再坚决一些,母狼就呲着牙威胁他。 他怕狼,怕极了。 那些狼长得与犬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可沈小世子还记得那些狼是如何将奶娘咬死的,他看到狼便会想起来奶娘那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呼。 但沈小世子无法,他怕狼,也怕死,故而只能呆在暗无天日的狼窝之中。 母狼也不伤他,只是不允准他出去,每日都会带些自己打猎的东西回来,有时候是山雀儿,有时候是野兔儿,有时候它走了大运气了,便能遇到一些被其他的猛兽吃剩下的鹿与獐子。 这些若是在王府之中,就算是新鲜的野味儿; 但是到了这里,个个都血淋淋的,叫人一入口就想呕。 但是沈小世子也没法子,他逃不走,又不想死,只能将那些血淋淋的鲜肉都一口口地咽下去。 那母狼的小崽子之中,有一两只腿脚受了伤的,不能跟着它一块儿出去狩猎,整日都在狼窝之中,围着沈小世子打转。 沈小世子惧怕高大的母狼,但这些毛茸茸的小崽子却如同小犬一般,叫起来细声细气的,也不咬他。 他长日在黑黢黢的狼窝之中呆着,逐渐也适应了狼窝之中的光线,也渐渐能够在黑暗之中看清周遭,连眼也如同狼一样在暗中冒出幽幽绿光。 那些狼崽子不知是不是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兄弟,日日与他凑在一起。 小狼崽子的腿脚很快好了起来,长大的速度也很快,沈小世子因为吃不惯生肉,几乎日日都会吐,却日日都在强迫着自己,瞧上去没有半点长大,甚至还面黄肌瘦不少。 到了冬日过去,母狼的小崽子们便长大了。 兽类并不会将孩子留在身边太久,母狼的小崽子们很快就离开了狼窝,许久不见回来。 母狼养大几个崽子,还有个瘦巴巴的沈小世子,瘦了一大圈儿。 沈小世子还如同往常一般,以为母狼不会让他出去,便缩在狼窝之中不敢动弹,却没想到母狼到他身后来,拱了拱他的腰,意思竟然是要让他出去。 沈小世子没有反应过来,母狼就有些不耐烦了,刨了刨爪子,然后就叼着沈小世子那几乎都破烂完的衣裳,拖着他出去了。 那狼窝是在一处较为狭窄的山洞之中,平常沈小世子都不能站起来,只能佝偻着腰身,缩在山洞之中。 山洞的出口也不大,狼们可以自由进出,沈小世子只能爬出来。 外头的新鲜空气与日光叫他太不适应,狼窝之中都是没吃完的生肉与狼崽子们的排泄物混在一处的腥臭味,如今骤然闻到外头的新鲜空气,见到那眼睛都久久未见的阳光,他的眼中都是一片刺痛。 光线叫他的眼不适应地流出泪来,母狼却还是在推他。 乍然闻到那样的空气,他甚至有几分作呕。 等他终于呕了个干净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母狼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周遭一片都是绿油油的春意,原来不知道何时,那交杂着自己的哆嗦声,与奶娘低泣痛苦的冬日,已经过去了。 林中其实已经不见什么恐怖的痕迹,沈小世子甚至都认不出来这里是何处。 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便是要逃离这个狼窝。 可是他却不敢走远,大抵还是有些怯生生的,想着也许自己再走远一点,母狼又要回来——它带了一个冬日的崽子,骨瘦嶙峋的,肉都给了自己和自己小崽子,这时候恐怕饥肠辘辘,未必不会生气咬死自己吃。 但他在外头等了两天两夜,却再也没有见到熟悉的绿光在周围亮起。 那陪着他在黑黢黢的洞窟里头长大的小狼崽子; 那强硬地逼着他在山洞里吃生肉熬过冬天的母狼; 那些分明恶心而痛苦的记忆,如今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 沈小世子只能发疯一般地抛开。 他浑身都脏兮兮的,母狼虽然会给他找来食物,却不会给他找来洗漱的水与穿着的衣裳,如今他的衣裳已经烂了个透,身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其臭熏天。 但沈小世子顾不上这些,他只在林中乱跑,渴望着能听到些许人声。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许是上天看他这些时日过的太过痛苦,叫他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听到了远处有人在说话喝彩的声响。 沈小世子拼命地往人声处而去,却正好看见远处的山间,一头骨瘦如柴的母狼,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280章 母之死 那头母狼,头上正中了三箭,已然是死了,那双绿油油的眼也已经失去了灵气。 正是将他强行堵在狼窝之中不让他离开,却让他能够这般好好活下来的母狼。 这些月来,母狼其实从未伤过他。 他刚开始的时候一直逃跑,母狼也并未真的伤害他,不过只是叼着他的衣裳将他叼回去,然后让它的小狼崽子们做它的“走狗眼线”,盯着他不可以随意出去。 但是沈小世子也知道,那些日子如果他真的出去了,这样深林之中的冬日,若没有母狼将他弄回去,他一定会被冻死在雪中。 母狼一次又一次将他从风雪之中带回来,然后蜷缩在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他身边,用自己的身躯给他取暖。 是母狼将他养了这段时日,也是母狼一直找肉回来给他吃。 纵使他吃了那些肉只觉得恶心,只觉得干呕,可是他总有能吃下去的。 有了这些吃下去的东西,才是他真正到了如今能够活下去的来源。 他还记得他在狼窝之中的时候,纵使总是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纵使总是觉得洞窟之中有一股腥臭的腐烂滋味,可是母狼的那些小狼崽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总是蹭蹭他的手指。 那种微微的温度,也算是他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恐惧和迷茫之中唯一的温暖。 他不知道他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 恨不恨狼? 当然恨了,奶娘死在了狼的口中,他也被狼害得如今在深山之中,像是野人一般。 当然恨了,如果那个男人口中说的话是真的,那他的生母当年也是死在了狼的口中。 一想到和生母有关的事情,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就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 对于他一个小孩来说,实在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边是母妃温柔可亲却淡漠疏离的面孔,一面又是那男人说他母亲早已去死葬身狼口的谣言。 他不知道该相信,心里迷迷糊糊的。 什么都也没想明白,却瞧见了母狼已死的场面。 生母有没有死,他不知道。 但是母狼却已经死在了他的眼前。 那些原本因为他实在太过难以接受而直接忘记了的画面,那在雪地之中被狼群撕咬的声音,那些无声淌入他面上手中,甚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血液温热感,似乎又在这一瞬间涌回了他的心中。 他隔了有些远,所以并未看清离他更远的另外一头的一行人马究竟是谁。 方才听说的那些喝彩声,应该就是从那些人之中传出来的,他不知究竟该恨谁,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一团。 而不知是不是鲜血的气息吸引来了狼群,跑出几头尚且算是年轻,体格还不算健壮的狼。 沈小世子下意识看过去,就听见那一伙子人中又在叫起来:“再来一箭,必定叫这些狼都有来无回!” “刚才那母狼,一箭正中眉心,送它上了西天,如此骁勇善战,这几头尚未成年的狼更不在话下!” “射之!” 互相推着,那马上的人竟然又举起手中的弓箭。 而就在这个时候,沈小世子看清了那些狼的模样。 那些狼虽然比起从前见的时候长大了一些,不能够在第一眼就认出那些就是原来同他一同蜷缩在狼窝之中,腿脚不便的小狼崽子。 但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远远的,不过只是一个轮廓,沈小世子就能认出来它们身形的样子。 就算只是远远的看着,沈小世子也能回忆起当初是如何互相缩在一起,呜咽着,等待母狼回来的日子。 那几只小狼,有一只年幼的时候伤了腿脚,虽然很快好起来了,但是到底有些不便,所以它的速度比另外几个兄弟要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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