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后,乌莽必定暂且收兵,在汴都周遭驻扎。 遮雨且避暑,哪里最为合适? 自然是山中。 若将他们逼入山中,天晴后纵火焚烧,凭他有多少大军,都能付之一炬。 雨势渐大,宋澜毫不避让地站在窗前,任凭雨水将他的前襟沾湿了一片。他感到寒凉,伸手摸着自己的心口,闭上了眼睛。 “天命,终归是顾我的。” * 宋泠和落薇将到大河之前,便瞧见了汴都上空腾漫的阴云。 此处水汽弥漫,尚未落雨,可观远方天色灰暗,还能隐见雷电。有人从城门处策马归来,鬓发微湿:“殿下,属下已带人打探清楚,宋澜将兵散于四处城门,抵挡北军来战。不过他们刚刚摆好御敌姿态,天际忽然落雨,乌莽带军从东城门前绕了一圈,转身往麓云山处去了,想必是要在山上驻扎。”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们的人发觉有兵士乔装之后偷偷出城,便拿了一个,从他身上搜出了被裹好的火石和火油。” 落薇在宋泠身侧“啊”了一声:“他分兵是不确定乌莽会从哪个方向行军,如今天欲落雨,乌莽驻兵山上,待雨停之后,夏日炎炎,山林易燃,想来这些人便是提前埋伏,预备以火攻之的!” 宋泠身侧是跟随他多年的部将孙叡,孙叡是一员猛将,刺棠案发时,他深觉不对,在混乱中飞快地解甲归田,回到了扬州。后来宋泠与他在扬州城中重新遇见,便将钱粮托付,嘱咐他与沈绥死后新任的通判一齐在城中囤兵。 孙叡听了落薇的话,赞了一句:“倒是个巧计,只要天时地利,火攻便是上上之策。” 他骑马往前绕了一圈,忽而道:“可是……” 宋泠眉头紧锁:“孙叡忧虑得不错,火攻之计不过是纸上谈兵,宋澜从未与乌莽交过手,怎么能够确信他会往麓云山上驻扎?” 落薇仰头看了一眼:“夏日多急雨,若是连下一夜,倒真有可能将乌莽逼到山上去,可这雨若是下不了一个时辰,该当如何?倘若我是乌莽,我便分几千兵士佯作上山,等待雨停……” 宋泠与她对视一眼,接口道:“等待雨停,我还会帮着宋澜放火,麓云山本就不高,与内城相隔如此之近,天若迅速放晴,火势绵延到内城,不必攻城,城先自乱。届时再去攻城门,简直事半功倍。” 他按了按眉心:“时辰尚短,怎能探清敌人虚实?游牧之地好战,宋澜却未临过前线,乌莽在用兵上不会输给他,传令——” 他扬声道:“斗笠避雨,速往东北城墙处去,全军噤声,切勿打草惊蛇!” 落薇转头看了一眼笼在闪电和阴云之中的汴都城,叹道:“只盼我们比乌莽更快才好。”
第103章 君山焚尽(五) 会灵湖上荷花又开,今夏却无人在意,皇帝在禁宫之中纵马疾驰,惊得莲枝乱颤。 他带着皇城禁卫,一路出了明光门。 正值白日,御街上却门户紧闭,不见一人。 刚刚转过弯来,宋澜便瞧见了皇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的麓云山。 这一场雨,于他而言是天机,于乌莽而言更甚,至少,他一把火便将戍守城池的禁军烧了个军心大乱。 有老臣在大殿上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北军士气正盛,十万大军迟迟未归,我朝正军心大乱,实在不宜与他们正面交锋。陛下先派使臣讲和,和不成,领文武百官离城、早图来日才是!” 他对面的人则被气得须发倒竖:“国贼国贼!此时禁军戍守城池,只要上下一心,必能退敌,安可弃城而去?若天子先逃,汴都百姓又当何如!” “庶民草芥,怎能与天子安危相比?” “陛下,请赐我甲胄,老臣愿以身报国,死守不退!” 言语繁杂,吵得他心乱如麻,宋澜拂袖而去,策马疾驰到城门处。 他听见投石攻城的声音时,心中骤然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偷听来的一句教导。 还是在资善堂的芭蕉叶下,酷暑的午后,他拨开叶子,瞧见宋泠跪坐在案前,后背洇湿一片。 可他却不动如山,像是一尊雕像般静默。 方鹤知捧书而立,严肃地道:“《曲礼》有言,‘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1],虽说你今夜作业中弃城的方略是为保存实力,可王军一退,国运便散了。即使你逃了出去,求得外援,又怎能确信他们不觊觎神器、引得天下大乱?” “……为君为政,所需顾念之事实在太多,不可只以利益计。” 这些话他分明是偷听过的,为何直至此时才能回想起来? 可纵然回想起来,临着面前战火烧灼的城墙,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退却之意。 有军士瞧见他亲至,不由嘶吼了一声:“御驾亲至,退却者死!” 这一句几乎将他喝醒,宋澜翻身下马,登城远眺,只见浓烟滚滚,战车行进、厮杀怒吼声不绝于耳。他勉强定下了心思,唤来了统战的校尉,同他们商议对策。 不知是他到来多少激励了些,还是军士统一战术后愈战愈勇,半个时辰的功夫,竟已初露胜像。宋澜脱力地瘫倒在城墙之后,望向仍然飘拂着浓烟的麓云山。 他心中刚刚升腾起半分奇异的欣喜感,便有人连滚带爬地上前奏报:“陛下,左将军彦济叛国!他、他为北军开了南城门!” 周遭兵士霎时大惊,宋澜脑中“嗡”地一声:“不可能,北军主力在此攻城,何以分兵到南城?” 那人哆嗦着答:“此处是、是佯攻,从麓云山大火开始,他们军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袭了南门!” 皇城不过是城高渠深。 若能够坚守两日,等幽州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能重创北军,也可以拖垮他们的攻势,毕竟他们的粮饷已被烧过一回,此次行军神速,也有不敢恋战的意思。 可若是城门大开,那便万事休矣。 宋澜当即爬起,咬着牙,还没说话,他身侧的护军将军便道:“臣等护卫陛下先出汴都,以图来日!” 他就等着有人开口说这句话,可事到临头,一句“甚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算是刚刚死战过的这批兵士也十分犹豫——众人的亲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军进城必定屠城。 这些人也未必真心护卫。 于是宋澜吞下了那句“甚好”,换了一句:“众将当保存实力,以图日后,与夷狄血仇,终有得报的一日!难道你们甘愿无力拼杀,白白葬送性命吗?” 见众人表情稍缓,他才勉力松了一口气:“今日城墙之战,朕已看在眼中,来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赏千金!” 他脱下手中的玉扳指,往军中一抛,先前说话的护军将军立刻跪下,恳切道:“请陛下出城!” “是,我等护卫陛下杀出城去!” 宋澜丢盔卸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城门处护军所率不足千骑的护卫下,预备趁乱出城。 南门已开的消息传递得极快,如今街巷处、城门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还有人持刀流窜、杀人夺财。 宋澜在人潮中与一个布衣妇迎面撞上人,那妇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谁见吾儿,谁见吾儿?” 百姓聚集在北城门前叩门,声势滔天。 “趁大军未来,开城门、开城门!” “夷狄杀人如麻,此时逃窜尚有生机,留在城中只能是坐以待毙!” 也有人惊呼:“王军何在,王军何在!” “北军倾国来攻,隋将军与李将军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敌?听闻皇帝小儿都离城避难去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北门已乱作一团,宋澜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声音,只遣人登上城墙,示意开门。 城上守军十分迟疑,正当此时,忽有一骑从后而至,高举玄红军旗,纵马在人群中绕了一圈。 “勿开城门,勿开城门,南门未破!流言乃北军动摇人心之用!城门若开,南北合围,汴都必亡,勿开城门!” 众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见硝烟之后,旗上渐露“承明”二字。 “传殿下军令,众人宜紧闭门户,持刀以待,若有趁机作乱生事者,以通敌罪论!” 呐喊声遍传长街。 众人早听闻有人打了皇太子旗号解了长安之围,若先前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却无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面上纷纷露出喜色,只这一句话,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会来?”宋澜站在原地呢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时来了,那么便是解长安之围后,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犹豫的一日。 他就这样笃定北军定会奔袭而至,笃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来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头颅,只听小皇帝颤声道:“随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 鸣金之时,方霁的天色又昏沉了起来,乌莽既烧山佯攻,便犯了与宋澜同样的毛病——分兵太过,在宋泠赶赴时,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完全没有恋战,飞快地鸣金收兵而去。 与宋泠最后一次交手,二人的剑锋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后,乌莽忽然问:“你这样进城去,不怕他杀了你?” 宋泠半面染血,却没有答话。 乌莽继续道:“一仗败退,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他容得下你?亏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就这么回汴都,太过仓促,他们不会认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个笑来,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是吗?” 乌莽抓着剑柄勒马:“但愿不是,盼你我还能交手。” 他转身离去,宋泠盯着他飞马扬起的烟尘意识到,此战不成,他必然还有后招。 毕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澜赶来之时,南城一片肃穆。 他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恰好看见宋泠骑马进城,他将缰绳绕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么。 越过城墙的阴影处,宋泠才看见站在那处的他。 天色虽是昏沉,乌云却并未积攒,他抬眼的一刹那,有闷雷在远方炸了一声,随即电光闪烁,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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