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帐外,别进来。”危怀风声嘶气弱。 角天收住脚步。 危怀风从毡帐缝隙里把适合送出去,接着问:“可有派人回驿馆报平安?” 角天拿走食盒,手一抖,心虚道:“忘……忘了。” 危怀风心急火燎,皱眉道:“立刻派人赶往驿馆报信,就说我一切无恙,绝对不可向少夫人提起我患病的事。否则,军法惩治!” 角天连声应下,心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赶紧去办。 危怀风坐回床上,气虚体弱,撑着膝盖平复了一会儿,和衣躺下。上次在夜郎感染疟疾,他也有头昏发热的症状,可是决然没有虚成眼前这样子,走两步便大喘气,五感衰弱,说起话来气若游丝。 外面天色已黑,他是昨日傍晚发热昏厥的,岑雪那边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消息,也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危怀风一想起来便焦心,念及自己感染瘟疫是真,更有些茫然无措。相较疫病本身带来的恐惧,他更害怕被岑雪知晓这件事的后果。 走前,他一再向她承诺,他是夜郎王族后人,又有感染过疟疾的经历,这次肯定不会有事。可是这才几天?他们大婚又才几天?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岑雪负责?往后余生,岑雪又该如何度过? 不,不。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他不能抛下她,他这次也必须挺住,必须平安地回到她身边。 危怀风平复心神,盖着被褥开始休息,想要养精蓄锐,帐外忽又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有脚步声,有说话声,一人的声音急切焦虑,竟像是岑雪。 危怀风大惊,跳下床来,刚走至毡帐前,外面传来角天的阻挠声:“少夫人,您真的不能再往里面走了!少爷先前刚把我撵出来,您要进去,他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岑雪驻足,眼圈蓄满泪水,夜风吹着她蒙在口鼻前的面巾,吹落她噙不住的眼泪。角天的泪也跟着下来,痛心道:“少夫人,军所里疫疾严重,感染者已是十有一二,少爷刚被确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若是知道您闯进这儿来,心都要急得烧起来,岂有余力养病?角天求求您,先回城吧。少爷有我照顾,您放心,就算是不要这条性命,我也势必让少爷康复!” 岑雪泪落更甚,别开脸拭泪,道:“好,我可以不见他,但我必须要跟他说话。说完我便走。” 角天点头,大步往大帐赶,伸手揭毡帐。 “我在这儿。”危怀风低低出声,阻止他闯进来。 “少爷?对不住,我派人报信时晚了一步,少夫人她已经……” “我听见了。”危怀风声音疲惫沙哑,竟没骂角天,也不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知道骂也无用了,干脆放弃。他交代:“让外面那些侍卫撤了,尽量都离她远些。一会儿你也走。她若有话与我说,来毡帐旁便是。” 角天知道他是在想尽一切办法保障岑雪的安全,应声照做,遣散帐外的侍卫,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请岑雪去毡帐前。 大帐外是一片空地,冬草稀疏,石块嶙峋,旌旗翻涌在夜色里,猎猎震耳。岑雪走至大帐前,看见毡帐上映出的轮廓,一眼认出是危怀风,鼻头发酸,泪珠滚落。 “为何不听话?” 那头倏地出声,嗓音沙哑至极,犹如被雷劈了喉咙。岑雪一时怔住,以为认错人:“怀风哥哥?” “……”危怀风默然良久,分辨道,“是我。” 岑雪这一次从语气里判断出来是他,震惊焦虑:“声音怎生变成这样了?!” 危怀风心情复杂,应道:“类似风寒,哑了喉咙而已,康复以后便好了。” 岑雪听着那声音,心似被刀磨:“那别的地方呢?头痛吗?发热严重不?有没有胸闷气短?” 危怀风一一作答,不想叫她忧心,刻意强调疫病也没那么可怕,就跟风寒差不多。大夫也来看过了,开了药,按时服用几天便能痊愈。 岑雪疑信参半,军所里病故的人已有一千多,相当于十名患病者里至少有一人亡故,若真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事态何至于严重成这样? “不要哄骗我,我是你的妻子,有权知道你的真实病况。” 危怀风心里一震,为那句“我是你的妻子”,胸膛里热意涌动,忽然间竟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没有哄骗你,所言句句是真。危某一生磊落,断然不欺吾妻。” 岑雪眼睫一眨,热泪淌下。 “今日可服药了?” “嗯。” “晚膳吃过没有?” “吃了。三大碗饭,全都吃了,一口不剩。” 岑雪没有再要问的,可是心里仍然惴惴难安。危怀风便开玩笑道:“为何不说话了?嫌为夫声音难听?” “没有……” 危怀风忽然道:“角天说我是百灵鸟。” 岑雪猝不及防,被他逗笑。 危怀风跟着笑起来,他笑声一贯低,这会儿喉咙沙哑,更有种粗粝的况味。岑雪掖泪,道:“今日顾大人探来消息,岐州那边确实没有瘟疫,此次意外,全是那边的阴谋。他做事不留余地,这次必然会趁虚而入,突袭雍州。” 危怀风道:“嗯,殿下已派兵赶往三十里外扎营,裴敬、霍光、谢存义等人也在来的路上,拦他一拦,不成问题。” 岑雪略停了停,道:“我想与殿下一起赶往前线应敌。” 危怀风一怔,想劝阻的念头自然是有的。前线有多凶险,他屡经沙场,再清楚不过,敌人的刀枪杀来,谁人都有丧命的风险。 可是这一刻,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不能因为想要保护她,从而阻止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她与他一样,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可以建功立业,保国安民。 “好。夫人足智多谋,必定能辅佐殿下大捷。” 岑雪仰头看着他映在毡帐上的身影,胸腔一暖。 “我相信你。”危怀风忽然抬手,手掌压在毡帐上,映出宽大的轮廓,“所以,你也要相信我。这一难,我们夫妻同心,必能共克时艰。” 岑雪泪盈于睫,抬手盖上他的手掌印,重重点头:“嗯!”
第148章 瘟疫 (四) 亥时, 岑雪离开军所,在凌远的护送下赶回驿馆。 军所里瘟疫失控一事暂时没有为外界所知,冬夜里的雍州城里依旧一派祥和, 街巷灯火闪烁, 门户里人影幢幢, 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乐。 岑雪坐在马车里, 心绪起落不停, 这次瘟疫乃是云桑蓄意谋划, 若无她提供药方, 后面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人。另外,更让人忧心的是徐正则接下来的那一步棋。 以前在岑家时,他们一起坐在书房的案几前看书,他研读的是一本兵法, 她凑来,瞥见一则关于诡诈用兵的谋略,手一指, 质疑道:“这不是骗人吗?” “兵者,诡道者。排兵布阵,唯有以假乱真, 出其不意,方是上策。” “可是圣贤书里, 却要人以忠信为先。” “不错。”他笑起来,一袭白衣胜雪,不染尘泥,风清神逸,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 不厌诈伪。’若是与人交际,自然要以信接人,坦诚相待,辨善恶、明是非。可若是身为主帅,肩负家国兴亡之责,便当以胜负为先。否则,全军覆没,城破国亡,又有何善恶可言?” 她想了想,说:“可是并非所有的战争都是为家国百姓,许多战争,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手段。不是吗?” 他沉默。 “若是那样的战争,也能以输赢为先,善恶为后吗?” “不能。” 可是,在数年后,他先是为效忠一人屠灭村庄,后是为打胜一仗引发瘟疫,他声称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磊落做人的资本,狡辩说有的人的人生可以有对错,有的人则只能有输赢。若是输,便一败涂地,永不翻身;唯有赢,方能逆天改命。 他早已不是昔日与她并肩成长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并不是。 岑雪胸中郁结,走回房里,先换下一身行头,接着前往岑元柏的房间。及至房前,却见窗牖里一片漆黑,岑元柏像是已睡下了。 事关雍州战事,岑雪不欲耽搁,心一横,坚持在房门上敲了敲,唤道:“爹爹?” 屋里无人回应,夏花道:“姑娘,老爷今日出门了,看这情形,像是仍没回来?” “爹爹出门了?”岑雪一怔,莫名有不祥的预感冲上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下午,您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着出了门。奴婢还以为他是跟你一道去的,会一块回来呢。” 岑雪皱眉,推开房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夏花点燃桌上的灯盏,光一照,桌上放着一封信函,是岑元柏的笔迹。 岑雪心头陡然大跳,快速拆开那封信,跌坐在圆凳上。 ※ 岐州城外,一辆青布马车从夜色里驶来,戍守城门的侍卫精神一凛,交戟喝止。 “来者何人?!” 车夫刹住马车,哆嗦地看着满目凶光的侍卫,不及作答,车厢里传来一人镇定而威严的声音:“岑家家主,岑元柏。” 守城侍卫一愣,目目相觑,交头私语后,一人掉头上马,赶往城里官署通传。另一人手一招,旁侧冲来数名手握长刀的侍卫,围住马车,拔刀冲着车里人,气氛剑拔弩张。 城楼崔嵬,夜风灌来,寒芒反射在一柄柄刀刃上,刺得人毛发悚然。车夫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僵冷,恐惧似利箭穿胸,他略微侧头,压低声音向车厢里的人唤道:“大人……” “不必害怕,我自会保你无恙。” 车里人淡然依旧,语气不容置喙。车夫咽下一口唾沫,想着此行的目的,眉头往下一压,眼神多了一分坚毅。 不久后,蹄声传来,那名报信的侍卫下马,与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徐大人有令,请岑家家主入府一叙。” 说完,那侍卫上前,请车里人下车。车夫自知不能驾车入城,先跳下车来,准备杌凳,接着掀开车帘,扶岑元柏下车。 “例行检查,还望岑公勿怪。”侍卫拱手,开始搜身。 岑元柏展开双臂,胸膛被蛮横地压过,触及旧伤,疼得闷哼。一顿搜身完,他已冷汗涔涔,嘴唇苍白。侍卫亦是惊诧,昔日大名鼎鼎的岑家家主,今日瞧着,竟跟纸片一样,看着并无凌人盛气,身体就更差,搜摸下来,他都硌手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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