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含恨作罢,被拽走前,不甘心地在徐正则身上补上一脚。 徐正则鼻青脸肿,嘴角溢血,被关押回囚车里。数日颠簸,昔日风清骨俊的白衣公子已然形容潦倒,满身狼狈。 当下,囚车往皇城疾奔,徐正则头昏目眩,本以为会先被押进大理寺监牢候审,不想,刚进皇城,便有金吾卫奉命来接应。 梁王弑君登基后,改年号“太兴”,居奉天殿,如今天下人称“光睿帝”。 金銮殿上,龙威四震,光睿帝坐在金光流转的龙椅上,眉眼半虚,戾气腾腾。他是大邺有史以来最有雄心的一位帝王,也是心肠最硬、手段最狠辣的一位上位者。 不过,他却有着所有夺权者里最具亲和力的面相。他爱笑,气度雍容,五官昳丽,是先皇众多子嗣里笑容最多的。尽管,那笑里藏着数不尽的刀枪。 徐正则第一次见他,他便是笑眼弯唇地看过来,手里晃着一杯酒,蔼然地问他:“徐公子,可否愿意做孤的一把利刀?” 他说愿,从此,仁善为皮,毒辣为骨,假以一身谪仙衣,做尽天下阎罗事。 “徐正则,你便是这样报答朕的?” 金銮殿上,光睿帝漠然发问,这一次,他脸上不再有笑。 徐正则伏跪在地,地砖光可鉴人,他看见里面映出的脸,僵硬苍白,惨无人色,像是已死去多时。他的心仍在动,满腹残喘的算计,他慢慢抬起头来,悲声道:“微臣冤枉,陛下明鉴!” “冤枉?” 龙椅下,侯立着一名甲胄在身的将领,乃是金吾卫指挥使梁平。他满眼讥讽:“陛下派你蛰伏江州,伺机拿下庆王,你无功而返,让淮南、庐陵尽数被叛贼收入囊中,此乃罪一!陛下宽宏大量,允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将前线杀敌重任交付与你,可你欺上罔下,勾结逆贼,此乃罪二!桩桩件件,皆乃抄家灭族之罪,你有什么脸面喊冤?!” 梁平掷地有声,满殿肃然,光睿帝眼底冷意更瘆人,他扯动唇角,似想笑一笑,可这一次,他没能笑出来。 “江州失利,徐某无从辩驳,但是勾结叛贼之事,徐某从未做过。徐某一心效忠陛下,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徐正则昂然反驳。 梁平皱眉:“休想抵赖!荆州刺史李瀚已告发你私会岑元柏,抛弃岐州城!昨日,前线传来战报,危怀风已率军攻下荆州,李瀚阵亡,前线溃败。若非是有你从中襄助,叛贼焉能得逞?!” “荆州一事,徐某正要向陛下禀告。危怀风诡计多端,又有岑家女辅佐,想要攻破前线,不是难事。为能取胜,徐某费尽心机,设下圈套,假意弃城,坐等叛贼上钩,结果不等事成,便被李瀚派人绑走。李瀚诬陷忠良,贻误战机,致使荆州大败。陛下圣明,自当明察秋毫,为微臣做主,为荆州做主!”徐正则慷慨陈词,叩首一拜。 梁平结舌,看向龙椅,光睿帝脸上阴晴不定,耷着眼皮:“圈套?什么圈套?” “那天夜里,岑家家主为雍州瘟疫一事前来拜会,愿能与微臣求和。陛下知晓,微臣与他不共戴天,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杀掉此人后,微臣命其扈从送去假药方,接着留下密信,率兵退出岐州。” “什么密信?” “荆州布防图。” 光睿帝眯眼。 “按照微臣的原计划,危怀风、岑家女救父心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攻入岐州城。那微臣便以退为进,先从城里撤走,假装丢失布防图,再等他们看见岑元柏的尸首后,含恨杀来荆州。那图上的一切军情皆为伪造,一旦他们上钩,微臣便可埋伏兵力,一网打尽。可惜,这一计没能使成。” 梁平反唇相讥:“胡说,你说药方是假,可是雍州的瘟疫已散!否则,他们何以能杀至前线,攻下荆州?!” “徐某可以对天发誓,那夜派人送走的药方绝对不是真的,不过,危夫人——也就是夜郎国主也在雍州,为徐某制造瘟疫的那名苗族少女说过,夜郎王族人可解百蛊。或许,是被他们破解了疫疾里的蛊毒。” 梁平垮脸。 光睿帝开口:“那名苗族少女呢?” 徐正则眉目不动:“微臣被绑得突然,还不知晓她人如何。或许,仍在荆州吧。” “派人去找。”光睿帝往梁平看。 “是。”梁平应下。 光睿帝倏地起身,绕开御案,走下台阶,行至徐正则面前,扶起他。 徐正则动容:“陛下……” “谁打的你啊,下手没轻没重的,揍成这样。”光睿帝撩开他凌乱的鬓发,凝结在眼底的冷意消散,语气关怀。 梁平看在一旁,愤懑难平。 徐正则低头:“微臣无恙。” “脸都肿成这样了,还无恙?是那帮押送你来的荆州差役是不是?梁平,传朕旨意,先把那一帮狗腿的手脚剁了。另外,李瀚构陷忠良,战败丢城,当论死罪。” 梁平抿唇:“陛下……李大人已为国殉身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光睿帝看回徐正则,撇眉,“徐卿,朕惭愧,不能亲手杀了李瀚,替你出气。” 徐正则有些受宠若惊:“陛下愿意信任微臣,已是臣之大幸。李大人也是一心为朝廷效劳,才会急中出错,微臣心里无怨。” “唉,可是荆州一败,盛京城前再无屏障,老九那人自诩仁德,杀起人来,却不留半分情面。依朕看,怕是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要兴师而来,杀朕夺位了!徐卿,朕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能用之人,屈指可数,你满腹筹谋,可愿意再次为朕效忠?” 徐正则心头涌动,为这一句,等候多时,应道:“若能蒙陛下不弃,微臣自然愿意戴罪立功,为陛下守住盛京,杀退叛贼!” 光睿帝拍他肩膀:“行,那这两日你便先回去休养,也替朕仔细想一想,待叛贼杀来以后,该当如何应对!” 徐正则抬眼,看着光睿帝的眼睛。 光睿帝一笑:“嗯?行否?” 徐正则敛目:“微臣遵命。” ※ 徐正则在盛京城里并无住宅,离开皇城,唯有下榻岑府。 阔别两年,岑家老宅里已满是灰尘,像是一件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玩,纵然擦拭,也难以窥见原本的色彩。 徐正则拾掇完昔日的住处,坐在窗前,往外看时,发现夜幕微光明灭,推窗一辨,竟是冬夜飞雪。 是,他差点忘记了,盛京城的冬天是一定会下雪的。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夜,他被那人牵着手走进这座小院,茫然地四下环顾。满院是雪,也满院是人,有伺候他的,有来围观、凑热闹的,他杵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便屏退众人,见他仍是不动,于是顾自走开,弯腰在树角堆起雪人。 他手掌很大,但很生疏,堆放雪人的脑袋时,几次失误。他赶紧走上来,蹲下,与他一起把雪人的头装上。 弄完,两人的手都冻得发僵,相视一笑。 “喜欢吗?”他问。 “嗯。”他乖乖点头。 他想来摸他的头,想是考虑到手掌太冷,便忍住了,慈爱地看着他说:“从今往后,这就是正则的家了。”说着,指一指那笨拙的雪人,“这是师父,有师父伴你长大,正则往后不会再孤独。” 他又点一次头,眼泪在这时晃落。 次日,他天没亮便爬起来,偷偷溜进他院里,在树角堆上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他想叫他明白,不止是他愿意伴他成长,他也愿意陪在他的身旁。 疾风骤猛,窗柩被撞开,“砰”一声砸破那点所剩无几的温情回忆。徐正则关上窗户,眼底漠然。 那夜在岐州官署,岑元柏来见他,要为徐氏一家赔罪。 他早知道他会来,否则,也不会用瘟疫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对付雍州。 他坐在书房里,看见他走进来,发现他老了,疲累了。那种老与累仿佛是在一瞬间,受够了博弈,厌倦了挣扎,要来给彼此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忽然就有些丧气,因为仇恨或许就要在这一个夜晚被消解了。 他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你可愿回头? 回头? 怎样算回头? 他差一点笑起来,告诉他,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很久以前,岑雪问过他,人生于世,是非成败孰先孰后。他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答案,也知道她会有怎样的抉择,但是在他的人生里,是非、善恶早已被仇恨吞没。 他面前,唯有输、赢而已。 他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的。可是,他现在又都在做些什么? 徐正则自嘲一笑。 ※ 半个月后,前线传来警情,危怀风、严峪、裴敬、霍光等人率领大军,声势浩荡,直趋盛京。 全城震动,上下惶然,光睿帝传召徐正则进宫,坐在那日放走他的金銮殿里,脸上并无愁色,反而含笑问:“徐卿,你可已想好应敌之策?” 徐正则答:“是。” “说来听听。” 徐正则娓娓道来,光睿帝听完,赞许:“果然是妙计,事不宜迟,不如朕即刻便册封你为守城主帅,开始备战?” 徐正则微一沉默,跪拜:“微臣叩谢陛下信任!” 光睿帝勾着的唇角压下来,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梁平高声一喝:“来人,扣押叛贼徐正则!” 旁侧数名金吾卫冲出,拿下徐正则。徐正则大震,脸被压在冰冷的地砖上,再次从那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一次,不再是行尸走肉,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惶恐。 “别忘了,你也是朕亲自喂养起来的一条狗。狗的脾性,是逃不过主人的眼睛的。”光睿帝失望地坐在龙椅上,冷然道,“想要从朕这里骗取主帅的身份,大大方方为叛贼打开城门?同样的把戏仍想玩第二回 ,徐正则,你不免太自负了。” 徐正则瞳孔震颤,喉咙滚动,最终惨然一笑,闭上眼睛。 “陛下,如此叛徒,该当如何处理?”梁平发问。 “叛主欺君之罪,理应灭门,但是他徐家已经死绝,那不如便……”光睿帝目光玩味,勾起笑容,“赏他一个车裂之刑,也算是替家人受过吧。” 徐正则身躯发颤。 梁平高兴:“陛下有旨,押下叛贼徐正则,择日车裂!” 金吾卫扣押着徐正则离开,光睿帝看向梁平:“可知道如何应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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