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我们家亲情淡薄,我就你一个妹妹,”章玫转而望向江面,若有所思,“要不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我早就带你到处玩,给你买这买那,对伐?” 她回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章凝:“你不会怪我吧,阿凝?” 今天是工作日,顶层风大,又是VIP区域,周围游客并不多。章凝习惯性寻的僻静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 不知怎么,她忽地打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摸到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船上光线昏晦,对岸彩灯从章玫背后照来,她的面部朦胧地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长发被江风吹乱,挡住章凝的双眼。她按捺下心底莫名的不安,笑道:“说什么呢,姐。我们之间不用在意这些。” 章玫静静地看着她:“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有一瞬间,章凝对一起长大的姐姐莫名产生怪异的陌生感。从前在苏州时,她们都说方言,后来章玫开始说普通话,再后来,她开始在普通话里掺杂一些沪语词汇和口音。 她再也没说过苏州方言。 章凝看不清姐姐浓妆背后的真面目,也对普通话里杂沪语的口音听得不惯。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如同厚重的阴翳,悄然笼上心头。 “这里风大,有点冷。”她抱着双臂,“姐,我们下去船舱好不好?” 她转身就要走,章玫在背后道:“等等。” 在错落的流光里,她粲然微笑:“好不容易来一趟,我给你拍张照吧,留作纪念——你站这儿。” 她半拉半推,让章凝站到甲板边缘,背靠护栏。 章凝浑身不自在,笑得僵硬,看向相机的双眼微微酸胀。 快门声闪过,章玫满意地点点头:“我妹就是怎么拍都好看。” 章凝松一口气,正要逃也似地离开,面前却有大力袭来,身体陡然失重,向护栏外栽倒。 求生的恐惧胜过所有,她本能地大声惊叫,脚踝撞到游船坚硬的外舷,痛得钻心。 最后的视野里,是姐姐伸出的手。 章玫随即也惊叫起来,泫然四顾,声音比她更大:“救命!来人啊,救救我妹妹!她落水了!”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心飘到半空,两岸绚丽的夜景放缓成慢镜头,凛冽的江风刺痛她圆睁的双眼。从未有过的失重感扑面袭来,脚下是无尽深渊,丝丝森然寒气翻涌滚腾。 现在的章凝还不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梦。 像过去一个世纪,她终于坠落水中。沁凉的江水像千万支寒冰铸成的利箭,同一时间齐齐刺穿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卡车从头到脚碾过,全身散架般剧痛。 苏州水网密布,但章凝没学过游泳,作为好学生,也不会擅自下河嬉戏。 章玫什么都知道。 载浮载沉中,她隐约听见头顶的船上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有人高喊,有人痛哭。已经微温的咖啡杯从渐渐无力的手中逃逸,纸袋中的衣服吸饱水后更是沉得离谱,将她慢慢拖向水下。 她奋力挣扎求生,但不得章法。月经期本就虚弱,落水时的张力引得全身剧烈作痛,小腹更是坠胀,身下丝丝血迹在水中洇开,很快消弭无痕。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从小爱她护她的姐姐,会痛下死手? 她想不明白。 明明亲手推她落水前……姐姐还在夸她,还在说下次要穿新衣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濒死的幻觉中,她似乎又看见姐姐站在甲板上,低头垂目望着自己,却分辨不出表情是喜是悲。 “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涟漪散尽,江心归于暗寂。最后划过脑海的,是姐姐彼时稍显突兀的这句话。 —— 静安区。上海市局审讯室。 章玫穿一身名贵的皮草,长筒过膝皮靴,两颗泛孔雀绿的大溪地黑珍珠在耳畔流连,叠戴金镯的双手被银色的镣铐束缚在审讯椅上,指间夹着女士细烟。她就着手凑过去,深吸一口,神情自若。 “章玫女士,”陈涵坐在她对面的桌后,神情不耐,“饭吃了,烟也抽了,能说吗?” “当年在黄浦江游船上,你为什么要推你妹妹章凝下水?” 章玫向后靠坐,姿态舒展,抬起眼皮:“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不会说一个字。” 陈涵猛然一拍桌子,埋头记录的顾子沉惊得跳起来:“你懂不懂中国法律?!中国没有沉默权,也没有资本主义那套运作脱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实交代,懂吗?没事少看点电视!”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亲妹妹。” 毕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没有监控。 陈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审讯室一侧的单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够不够?” 章玫轻蔑地随之望去,不以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动作一滞,眼神透出犹疑和惊恐。 一年前在外滩四季商场,她见过一个吊诡的女人。难道…… “她……没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心跳呼吸都没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实验吗……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一墙之隔,章凝独自坐在玻璃后,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消失?!难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别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吗?为什么像女鬼一样,老来缠着我……” 女人还在神经质地低喃着,手铐却撞在金属桌板上,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灵魂深处的尖叫。 “老实交代吧,”陈涵双手抱胸,“为什么要推她下水?这是故意杀人罪!你要是实话实说,还有从轻量刑的机会。” 章玫深深地低下头去,埋在掌间,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耸的双肩剧烈抖动。 陈涵语气放缓:“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吧?” 章玫沉默,压抑地低声啜泣。 陈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视她回避躲闪的双眼:“孩子多大?” “……大女儿……八岁……小儿子……六岁……”她的神色稍稍温和,戾气褪去,哽咽着回答。 “才隔两年,不容易,”陈涵平静地说,语气像聊家常,“夫家要生儿子?” 章玫微愣片刻,点点头:“试管做的。” “听说试管很痛苦。” 章玫嗯一声。 良久,她只是低低地说:“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字句渐渐低落,直至大颗眼泪滑落脸颊,“啪嗒”掉在审讯椅的小桌上。 “促排针打几十次,针眼肿得面包那么高……每天吃激素药,全身胖得像猪……受精卵质量不合格,从头再来……发育途中胎停,又是从头再来……”她说不下去,崩溃地哭喊道,“大宝还在断奶期,可是孩子爸爸呢?!不管不问,一年才回来几次,回来就非打即骂,平时根本人影都不见,外面的莺莺燕燕却跑我眼皮子底下来挑衅!” 身材走样,精神凌迟,遍体鳞伤,一胎后遗症还没好全,就得奔波辗转于试管二胎的副作用之间。 没有“阁楼上的疯女人”,只有吃干抹净后被逼疯的女人。 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断绝来往那几年,实则是章玫最狼狈、最不堪的几年。 旁人都艳羡地议论章家有福气,“虽然没有儿子”,但大女儿能攀上高枝,钓得金龟婿,小女儿自己争气,品学兼优,却看不见这袭华美袍子下遍布的虱子。 “可是……”陈涵循循善诱,“这些不是章凝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出生,我就是独生女,父母会不愿意花钱让我学艺术,让我考好大学吗?!”章玫陡然抬起头来,满溢泪水的双眼旋即透出恨意,先前的楚楚可怜荡然无存,“如果我自己有本事,怎么会只能寄人篱下忍受这种男人这种婆家的虐待?!如果他的公司都是我掌权,他敢这么侮辱我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后的章凝,眼眶通红。 “我嫉妒她……嫉妒她轻轻松松就能有好成绩,上好大学,跟一张白纸一样,前途一片光明,”章玫肆意发泄,仿佛要将多年来潜藏体内的毒瘤彻底切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我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窝在空旷的家里当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手心向上问人要钱,一辈子出门被人瞧不起,像阴沟里的老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过去。 章凝身形晃动,忍不住扶着桌面,慢慢坐下,眼眶渐渐湿润。 这些年,她只知道姐姐的变化,看上去都是向好,光鲜亮丽,挥金如土。小时候她们经常共浴,长大后却再未曾看过她华服下的身体,更不了解她背后的辛酸。 不是只* 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才努力奋战,普通人同样在拼命穿越自己生命的硝烟。 “所以,那些人找到你的时候,你答应帮忙,是想赚一笔钱好离婚?”陈涵若有所思地问,“可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婚。” 章玫缓缓抬起头来。她仍在抽咽,却渐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阴森残忍的冷笑。 “我没有要钱。我又不缺钱,”她轻笑,“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两人隔着玻璃对望,章凝毛骨悚然,熟悉的不安与失去感卷土重来。 经过那几年惨烈的实验和特训,章凝早已脱胎换骨,与从前判若两人。章玫熟知的那个妹妹,或许的确已经死在当年的黄浦江里。 可对她本人来说,其实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这个姐姐。 是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横眉怒斥霸凌者的姐姐;是初次来潮慌乱无措时,耐心讲解注意事项、教会她使用卫生巾的姐姐;也是怕她在学校长身体吃不饱,会省出工资偷偷塞给她零花钱的姐姐。 但单一的评价体系令人窒息。小时候唯成绩论,长大后唯钱论。 在旁人的口舌和父母的差别待遇中,她们被迫无形内卷。嫉妒、自卑与迁怒交织,逐渐分离血缘与骨肉亲情,长成硕大丑陋的肉瘤,发烂发臭。 章凝遍布刀茧的手紧握成拳,又渐渐松开。 眸中噙满的泪终是没有落下。她沉默良久,只是一声长叹。 审讯结束,外间的门一响,陈涵推门进来。 “你姐姐……”他张张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了句废话,“你都看到了。” “嗯。”章凝背对他坐着,短促回答。 陈涵沉默片刻,犹豫着开口:“你知道……身为警察,我有义务提醒你,犯罪嫌疑人是你的直系亲属,如果受害者愿意出谅解书,法官量刑时会纳入考虑,可以很大程度上予以减刑。”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91 首页 上一页 1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