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春,白落竹仍裹着厚厚的毛衣和羽绒服,似乎比从前更怕冷。她脸色苍白,笑意不达眼底,脸颊凹陷得很深,眼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 初见时她眉眼弯弯,热情开朗,总是未开腔就先笑,如今倒真是判若两人。 送走萍姐,陆霜不由试探道:“是不是我们来得早,现在上班不方便?” 毕竟出生入死过,见到章凝两人,白落竹多少觉出几分亲近。但她瞧一眼对方身后跟着的陌生老头,又不免有些瑟缩。 “没,没有。”白落竹强笑道,“我先去说一声,告个假。” 等她回来的空隙里,简峥嵘实在忍不住,又问:“陆霜,你到底叫我来干嘛的?我看这姑娘也不缺胳膊缺腿。” 陆霜神秘一笑:“你呀,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 不是他非要卖关子,而是以他对简峥嵘的了解,如果提前透露,这老头非得当场打车回家不可。 见他口风紧,简峥嵘也无奈:“哼,我看你这小子,就是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白落竹回来,老头才停下骂骂咧咧的嘴。 她也不多说,径直出门,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章凝跟在身后,沉默地望向她的背影。窄骨清瘦,却如园角堆雪覆霜的竹,清冷倔强。 但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她可能实际已经疲于奔命。 逃离横山地下基地后,由于遭受重度精神创伤的后遗症,白落竹在军方安排的疗养院休养过几个月,听说因强烈要求继* 续工作,医生才允许她回到岗位。 现在看来,她恐怕只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内心仍在流血化脓的伤口。 她已经足够坚强,当初在基地的生死关头仍然勇敢协助作战,却无法接受失去至亲的重大打击,和不得不努力若无其事面对现实生活的自我拉扯。 回到家门口,白落竹用钥匙打开大门。章凝站在厅中略扫一眼,发现原先的那些照片都被撤下,现在墙上空空如也。 大概是白落竹不想看见和姐姐的合照,害怕触景伤情。 她不由心生感慨。章玫虽然也撤下妹妹的照片,二者的缘由却有天壤之别。 比起上一次来时,白落竹的家里脏乱不少,以前用作民宿前台的桌椅也不见踪影。村寨的旅游业在蓬勃发展,她却反而无力再维持自家的生意。 一层久未打扫,白落竹只能带客人上楼落座。二楼也已恢复成寻常民居的模样,她略带歉意地解释:“民宿已经停业,现在就我一个人住,父母过年才回来。” 虽然背靠神农架景区,但鄂西北深山里经济也不算发达,这些年依然有不少当地人为谋生计而外出务工。 白落梅失踪多年,家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认为她在某处好好活着,真相大白后父母承受不住打击,以赚钱为名远走他乡,更是不愿回老家。 陆霜有些唏嘘。帮忙找到姐姐是好事,结果一家人却反而被迫天各一方。 许是太久没来客人,白落竹手忙脚乱地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才找出一小罐茶叶。 虽仍是熟悉的碧玉春毫,落入喉间却少几分香醇,多几分苦涩。 她终于落座,试探着问:“你们大老远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给你带好消息来的。”陆霜掏出手机,给她看一段视频。 他难掩兴奋:“经过接近一年的调查和取证,横山渡已经在国际军事法庭受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视频画面中,横山渡白发苍苍,面如土灰,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铐,被押上被告席。考虑到白落竹的精神状况,作为受害者家属和关键证人,她只在调查过程中提供过相关证词,没有去庭审现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后续的相关消息。 上世纪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时,迫于国际压力,一些跟横山渡同等的战犯相继被释放,然而如今国家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法槌重重落下,审判落听。 罪恶多端的横山渡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为自己犯下的反人类罪行而忏悔。 白落竹沉默地抱紧茶杯,直到视频播放结束半晌,才抬头来。 她眼含热泪:“姐姐在天上……应该都有看见吧……” “另外,当初的人口拐卖案件,官方也已经找到人贩子和姓黄的买家,”陆霜柔声说,“开庭的日期定在下个月,他们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白落竹轻轻点头:“这件事,他们知会过我。” “那么,你呢?”章凝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关切地问。 死者的公道纵使能得到讨还,可活着的受害者要怎么办? “你过得还好吗?”她追问。 白落竹低头,沉默半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茶杯。 她不好。 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姐姐固然是心病,但在神农架深山中度过的那几天更是此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 每当黄昏降临、黑夜将至时,彼时的暗影就如同鬼魅的恶魔跟在她身后,向她伸出沮丧绝望的触手。 就像演员退场回到后台,卸下白日正常人的伪装,终于袒露幕后真实的模样。 深山里那三天三夜,她身体遭到非人的虐待,精神也不得不承受残忍的真相,以及姐姐到最后都沉默而决然的牺牲。只要一合眼,仿若依然浮现横山渡可怖的狞笑,和“野人”脖颈后沾血的胎记,以及她丑陋却温柔的模样。 见识过世界残酷阴暗的那一面,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阴湿晦暗。 他们将再也无法相信现实的光明。 陆霜适时递去纸巾,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 其实有过相同经历的,并不只有白落竹和简峥嵘。 他勉强笑笑,介绍道:“这位是简峥嵘,我找来的心理医生。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和他聊聊。” 不顾老头抗议的眼神,他逃也似地拉章凝下楼,留两人独处。 “简峥嵘什么时候是心理医生了?”章凝不解地问,“陆霜,你是不是又在满嘴跑火车?” 陆霜狡黠地朝她扔个眼神:“你别管。” 客厅中,一时只剩下黯然神伤的白落竹,和坐立不安的简峥嵘。 老头一把年纪,虽是军医出身,但真没做过心理咨询。更何况,心理咨询又不是全无门槛谁都能做,他和白落竹是第一次见面,连说话都难。 然而从刚才的所见所闻,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小姑娘经历过什么,如果撂挑子丢下不管,自然也不忍心。 心里暗骂陆霜上百遍,简峥嵘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愁眉苦脸想半天,放下茶杯,从外套内侧口袋、靠近胸口处摸出一张照片,递给白落竹。 “我叫简峥嵘,以前……咳咳,是一名医生。”他尴尬地自我介绍。隔行如隔山,要自己主动冒充心理医生,他还真没那个脸皮。 白落竹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去。这照片显然有些年头,相纸黑白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微微发亮。 是简峥嵘和一位女性的合影。他当时看上去年轻不少,浓眉大眼,英姿飒爽,两人甜蜜依偎,显然感情甚笃。 女子约二十七八岁,打扮时尚复古,五官大气昳丽,微笑着看向镜头,双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这是我的妻子。”白落竹不问,他只得主动回答。 “她……很漂亮,气质真好。”白落竹真心实意地赞叹。 “是我的亡妻,”简峥嵘双眼一闭一睁,咬咬牙,“也是为了救我。” “啊……”白落竹讶然,无意识地拧紧手里的纸巾。 简峥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陆霜半强迫半邀请把他找过来,图的是什么。 合着是搁这开病友互助会呢。 “好小子来这招,出去后非得找他算账不可。”他咬牙暗道。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您能讲讲和她的故事吗?”白落竹擦擦眼泪,勉强笑问。 简峥嵘想想,仿佛陷入回忆:“我啊……”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喽。 “我们原本隶属于同一个……公司,”他改口道,“是搭档,哦,也就是同事。” 白落竹只是个局外人,简峥嵘叙述的版本自然刻意做脱敏处理,以免惹祸上身。 “那年柏林的雨……特别多……”他哑然一顿,喉结无助地滚动。 碧绿的茶汤倒影里,破碎的皱纹重新拼凑出年轻面容。 1995年,军医出身的简峥嵘被公派去德国深造,继续攻读临床医学。 四年后,取得学位的他和同学温书意一起回国。 温书意是当时学院有名的学霸。她天资聪颖,理论知识扎实,实验操作又稳准狠,几乎所有课程都傲视群雄。 “原本呢,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这糟老头的……”简峥嵘苦笑着说。 但在柏林短暂的夏天里,他们同被千灯会的宗旨打动,决定加入该组织,共同为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 客观来说,阿诺德当权以前的千灯会还很理想主义,并不如后来那样变质。在世纪末黄金年代,它吸纳过不少世界顶尖人才和高级知识分子,延续着数百年前创立时的荣光。 为方便出行,简峥嵘买过一辆二手甲壳虫,经常载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一来二去,温书意才得以注意到这个愣头青司机。 久未提起过去,简峥嵘多少有些滔滔不绝,回过神来赶紧道歉:“啊……人一老就容易话多,我尽量长话短说。” 他抬手挠挠头,白落竹注意到手上有一道自虎口横贯掌心的旧疤,历经岁月仍然狰狞可怖,足见当时凶险。 简峥嵘并未察觉异样,继续绵绵回忆。 回国后,他和温书意同在上海,自然经常接受组织的指派,一起搭档执行任务,渐渐熟络。 世纪跨年夜,简峥嵘在和平饭店告白成功,两人很快结为连理。 2004年,他们受命探听一伙军火买卖商人的情报,由于线人的出卖,两人身陷囹圄,温书意选择留下来掩护,让他带着重要线索逃跑。 然而增援到来时,她已经永远留在那处废弃的旧厂房中。 简峥嵘埋着头,断断续续地叙述,声音低哑。 这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回忆当时的情景。 “后来我才知道,她死时……已经怀有身孕,而她自己都还没发觉。”他老泪纵横,“当时形势所迫,为确保任务完成,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独自逃生……她总是比我更坚强勇敢,可她却不愿意自私一点……” 如果当时有得选,能以命换命让温书意活下来,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线索名单在他手里。他们都别无选择。 “当时的一念之差……我这辈子都……” 压抑多年的开关一旦决堤,情绪如怒洪倾泻而出,再也无法关上闸门。最后几个字卡在喉间,简峥嵘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徒然凝望桌上的瓷杯,怔怔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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