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竹没说话,默默地将纸巾放到他手边。 被至亲至爱丢下,苟活留在人间的两人抬手擦眼,动作莫名地同步划一。 自那以后,简峥嵘一蹶不振,无法再继续工作,也无法面对与亡妻有关的一切。在陆知行的帮助下,他以假死脱身退出千灯会。 这就是他欠陆霜的大人情。 心灰意冷的简峥嵘回到温书意的老家,在偏僻的小山村租下矮破小屋权做栖身之处,守着她的坟墓,就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我的故事……讲完。”简峥嵘怔忡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有些尴尬。 “若是她当时活下来,我们的女儿应该也……”他感慨地看向白落竹年轻的面孔,又猛地摇摇头,强笑道,“不说这些。人呐,最难的是放过自己。” 白落竹深以为然地点头,坦然承认道:“其实……我也真的过不去。” 许是由于相同的际遇,又或许看见对方就仿佛窥见时空彼端的自己,两人不约而同放下伪装防备,互相倾诉那人离去后的辗转痛苦。 “最初的几年里,我也……我每日每夜梦到当时的情景,”简峥嵘握紧瓷杯,纹路硌着掌心的伤疤,“你应该也会吧?活着的人总不断反刍痛苦,在悔恨中来回翻涌。我始终在想……如果当时我没听她的话……” 白落竹含泪点头。 的确,她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她能早点看出来“野人”的异常,如果钟楼的岗亭不是正好倒在她身上,甚至,早在那之前几年,村里发现所谓“野人”的踪迹时,她能认出姐姐…… 所有后来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简峥嵘长叹道:“常人不能理解我们的痛苦。他们会说,逝者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这样,所以要坚强,要振作,要跟所有平常人一样,努力生活。” 白落竹若有所思地嗯一声。这些类似的话,姐姐失踪那些年里她听过,姐姐死后,她更是已听得太多。 “但是……”简峥嵘怔怔地说,“我们有哀痛的权利。” 白落竹惊诧地抬眼,看向他。 “哀痛的……权利?” “没错,”简峥嵘语气笃定,“世界上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等着我们。伤筋动骨尚需一百天,何况是更难治愈的心病?我们需要时间去哀痛,去疗养,去愈合。” “我现在告诉你,小白姑娘,”简峥嵘温慈地看向她,“不是转移注意力,不是压抑情绪,不是假装若无事,更不是用无谓的忙碌麻痹自己。” “是休息,是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不要再试图抵抗自己的心,如果想哭,就去坟头大哭几场,如果想躺着什么都不干,就从天亮躺到天黑,再从天黑躺到天亮。” “什么都没关系的。” 老头须发皆白,面有土色,看上去半截快入土。他的话却字字珠玑,像锋利无情的匕首,割开白落竹强作镇定的外壳。 最初在疗养院时,她整夜无法入睡,医生只好开安眠药,外加抗抑郁药配合服用。这些药物副作用大,她每天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什么都顾不上。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没来由的焦虑陡然袭来,她开始意识到,如果再不好转,工作不会一直等她,年迈的父母也还需要照顾,更遑论后续案件的跟进处理。 有这么多事被搁置,都等着她去处理,她怎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消沉? 她以为自己已经好转。 但强行回到工作岗位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恢复力气。不是身体上的力气,是一种能像从前一样全然投入其他事情的情绪。 她再也做不到了。 她反复提醒身上背负的种种责任,却唯独忘记,那个被虐待两天一夜、至亲姐姐死在眼前的小女孩,反而最需要安慰和拥抱。 内心仍在流血的巨大空洞与强迫自己面对的现实反复拉扯,将本就已羸弱不堪的身体与精神拖垮。 “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如果再抗拒疗养,就是无数次被重复伤害。”简峥嵘既是在劝她,也是在劝自己,“我经历过你这个阶段,小白姑娘。后来我只能辞职隐居,虽然付出的代价惨重,但抛下身上背负的一切,专心哀痛,才有疗愈自己的希望。” “那……”白落竹望向他,“你后来好转了吗?” 简峥嵘愣怔半晌,才摇摇头。 “我一把老骨头啦,不想再骗人。时间会治愈一切——个屁,好不到哪儿去的。”他苦笑。 “不过嘛,好不了也没关系。我活得不算开心,但至少依然赖活着。如果当时我非要抵抗自己的情绪,逼迫自己去做别的,不可能活到现在。” 简峥嵘自嘲地笑笑。 “还是会习惯。时间越长,越能睡好觉,有时候梦里没看见她,我还怪想的呢。” 时间诚然残忍。 简峥嵘竖起手掌,示意那道伤疤:“当年突围时留下的。三个月后结痂淡化,但第十年才不再发红。” 然而阴雨天来临时,掌心的隐痛还是会比天气预报更早提醒。 “真的……可以吗……”白落竹含泪问他,“可以什么也不做吗……” 简峥嵘用力点头:“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是病人,愈合是你唯一要做的事。” 白落竹终于放下所有负重不再前行,痛痛快快地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像是要将前半生的痛楚发泄殆尽。 老头坐在她身侧,低头望着年轻女孩圆溜溜的脑袋、颤抖如落叶的双肩,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顶。 是曾经梦寐以求的女儿啊…… 临走时,简峥嵘给她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这号码世界上可没几个人知道,经常欠费打不通,”他豁达地笑笑,露出几乎掉光的牙,“但是,小白姑娘,以后我会记得缴费的。” “还有,其实我不是心理医生。” “我是你的病友。” 第167章 烈焰狂沙 烈阳灼目, 侍女们满脸仓皇,被士兵各持戈矛押跪,不时传来凄切的啜泣。 屋大维等在殿外, 一言不发。 他面目森冷,短发蜷曲, 肌肉虬劲,一双精目射出不怒自威的光芒。在当时古罗马的审美中, 堪称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特使一路小跑出殿门, 恭谨地弯腰, 双手递上手帕。 按照事前的吩咐, 如果不答应屋大维的条件, 直接就地处死。 手帕中裹着的银质匕首就是信物。 “她竟敢拒绝?”他一抬眼, 森然问道。 特使的双肩不易觉察地颤抖, 嗫嚅着回答:“是的。” 他呈上克丽奥佩特拉临终前留下的密函。 屋大维草草看完, 冷哼一声, 手指轻扯,将莎草纸写的密函撕得粉碎。 他抬步, 径直越过哭声一片的侍女,步入殿内。 宫室狼藉混乱,女官和黑猫的尸体躺在地上, 早已没有声息。 屋大维站在床榻前, 透过重重帘幕, 隐约可见克丽奥佩特拉的遗体。她长发齐背, 双眼微阖,面容安详, 仿佛只是在安睡小憩。 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貌,似乎也不过如此。 然而她虽已香消玉殒, 气质仍然如生,眉目优雅端方,周身遍溢凛然之气,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屋大维暗暗握紧手指,一拳打在旁边的石柱上,碎屑四处飞溅。 她竟敢……竟敢……以死明志? 不是人尽可夫吗? 恺撒可以,安东尼可以,凭什么……他不可以?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屋大维想要她。不仅因为她艳名在外,更是因为她背后,有着埃及富可敌国的财富和强盛骁勇的军队。 然而他渴求埃及女王的垂青,却又厌恶自己的渴求。 他高高在上地派出特使,满心以为必是江山美人均可轻易入手,两全其美。如果女王自愿委身于他,他自是名正言顺的法老,对埃及的占领和统治都将易如反掌。 但万万没想到,带兵攻入亚历山大港后,等待他的不是克丽奥佩特拉的投怀送抱,而是她宁愿身死也不愿拱手让出埃及的抗争。 美人落空不说,埃及举国上下的贵族和平民自然也不会心悦诚服。 她的死给他带来的麻烦不小。 屋大维危险地眯起双眼。 古埃及法老的转世传说?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通告全国,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畏罪自杀,处以神灭之刑,永生不可转世。” 他并不解恨,咬咬牙,记起密函中请求的内容。 想跟安东尼合葬? “将她秘密葬入奥里西斯神庙附近的金字塔内,不要留下任何记录。” 想留下恺撒的子嗣? “处死恺撒里昂,现在就去。” 她在意什么,他就偏要毁灭什么。 离开宫殿时,特使仍然忐忑地捧着那柄沾血的银质匕首,等在门外。 屋大维斜睨一眼,抬抬手,一旁早有人接过。 他没有回头,径直扬长而去。 很多年后,他的生命终于也走到尽头。没有人知道,帝国的元首究竟出于什么理由,才会下令将这柄匕首放入自己的陵墓内。 死人不会为自己解释。 —— 两千年后。 2012年。 才刚过十点,亚历山大港附近的酒吧里,马丁内斯博士已烂醉如泥。 “您好,小姐。” 醉眼朦胧间,吧台旁坐下一位当地人打扮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凑近。 “看样貌,您不是本地人吧?”男人微笑,“可以有这个荣幸请您喝一杯吗?” 马丁内斯博士正心烦,抬抬眼皮,口吐芬芳:“滚!” 男人一怔,没想到这女人不好惹,骂骂咧咧地走开。 马丁内斯博士的确不是本地人。她出生于多米尼加,甚至也不是学考古出身,而是曾拥有金融硕士学位的执业律师。 她半路出家决定做考古,源于27岁时的一场梦。 在那之前,她从未看过任何传说中埃及艳后的相关资料,却在梦中旁观她的一生。 同为女性,她看见她的荣耀与梦想,屈辱与不堪。 梦醒之后她尝试查找史料,却意外地发现,流传于世的只有美貌艳名,和各种不堪入目的风流韵事。 克丽奥佩特拉七世波澜壮阔的一生被扁平化,而她的功绩更是被一笔勾销。 马丁内斯博士别的没有,执行力极强。她立即辞职,花两年获得考古学硕士学位,又在四年内博士毕业。 她决心投身考古,并将寻找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陵墓作为终身目标。 梦中的所见过于真实,她认为那才是正确的历史。 来到埃及后,她很快与吉拉哈帕斯取得联系,两人带队合作开启克丽奥佩特拉陵墓的考古项目。 几个月前,他们曾一度以为自己接近真相,找到陵墓的正确坐标。哈帕斯喜出望外,甚至已经对外发表声明。但很快,他们发现是由于监测数据偏差而引起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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