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莞尔。 “人嘛就是这样,往往是因为原本便是可靠的人,所以才会对所有人都好,就比如洵美,与你也没什么交情,你却还能为她思虑那么多,不像有些人,只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家人,他才会偏爱,那层关系不在,甚至都不如陌生人。” “你好像感怀良多。” “正因为无能为力,无奈的人才会感怀。” 远志定睛看着她:“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织罗眼神闪躲:“就是觉得,自己分明有许多烦恼,也付出了很多,可到头来,能捏在手里的还是寥寥无几。” 远志壮了壮胆子:“是侯爷纳妾的事吗?” 织罗想了想,才道:“也不是,我和他本就没那么深的感情,盲婚哑嫁,平平安安互不干涉,也就那样了,如今我身子不便侍奉,多添一人,又乖巧本分,还有大夫人看着把管理内院的权又收了回去,也好,既帮我纾困,他呢,又多了朵解语花,我自己锦衣玉食,无事操心,皆大欢喜。” 此时风乍起,落叶轻打窗棂,有些萧索。远志恍惚有点知道了,织罗的失落是因为这个。 织罗低头看了眼隆起的肚子:“再说,日后还有他陪着我,终究也不是一无所有,南柯一梦……我希望是个男孩,这样一辈子就算有了保障,就算这侯府什么都不属于我,但有了他,他便是属于我的。” 听者远志默默沉思,织罗身在侯府固然养尊处优,说起来比起外面的妇人其实快活许多,然而还要这样苦闷,远志不由想到顾家的姨娘,当初为她诊出喜脉,她也是这样苦闷,难道在婚育面前的女人,就逃不过苦闷的心情吗? 她抬起头,佯装开朗的样子,轻轻在织罗额头上一敲,责怪她:“我看你是太闲,要像我一样忙里忙外的,就没多愁善感的功夫。” 织罗方才刚说得快要昏昏欲睡,此刻被她一敲,醒了过来,笑了笑:“你也跟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远志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日子天一堂易主,与庄达的重逢,连同陈洵的失踪都说了出来,只是藏了些,瞒了些,没将那最要紧的说出口。 听到庄达,织罗的眼睛亮了亮:“他变化大不大?” “不大,就是留了胡子,显得老派了。” 织罗嗤笑:“他一张长脸,续了胡子不是更没法看了?” 远志呵呵笑了起来,有了庄达,两人总算找到谈资,靠编排他也说笑了许久。 说笑过后,织罗只叹了一声:“没想到,外面也是风波不停。” “你在侯府,都完全没听过那些风声吗?” 织罗摇摇头:“大房倒了之后,夫君和府里便有些冷落我,而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外面的事打打杀杀的,估摸芍药也怕戾气太重,坏了我的心境,所以也不敢跟我说。” “呀,罪过罪过,我倒和你说了。”远志慌忙念了句经。 织罗一笑:“傻子,我才不信那些,我的孩子不能连这些风都扛不住……不过说起来,陈先生去向不明,你怎么打算?” “我想先等金陵城真的安定下来,再去找找。”远志撒了个谎。 “或许也是老天要拆散你们,其实听说你与他走到一起,我便不太爽利,他大你那么多,我觉得你该配更好的。” 远志心直口快:“也没有大许多,你倒是把他说成了老头子,你看看你,倒是配到了更好的,侯爷呢,到头来怎么样呢?” 一时又说到了织罗的伤心事,她沉寂下来。 “对不起,我无心的……” “我知道……”织罗哽咽了一记,良久握住远志的手,恳切道:“远志,留下来陪陪我吧,没有你在,我一刻都待不下去,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恐怕再这样下去,活不长了。” “呸!你喜事在身,不准说这种话。” “我与你交心交底才这样说,这儿的人,我也看清了,我一个都信不过。但是这个孩子,我必须保住,你来帮我吧。” 远志不免悲从中来,想起曾经那个神采飞扬呼朋引伴的顾织罗,在眼前这个哀泣悲凉的女人眼中,一点都找不到了。 她点点头:“我让芍药去说一声,这几日,我留下陪你,且不回去了,好不好?” 此话一出,织罗的眉宇才终于舒展开来。 然而真当在侯府住下,远志才真切感觉到这里的冷,这种冷在下人身上是敷衍,在小侯爷身上是淡漠,她也是这时候才体会到那种渴望人真心的关怀对织罗来说多么重要,其实哪怕成为夫人,进出受人一句恭敬,要求的也不过是被人真诚地待过。 这时候,前情往事都不再重要,远志所想的也只有让织罗高兴起来,回到往日的那个她。她甚至暂停了医馆的事务,专心护她,哪怕别人说她是为了巴结侯府,她也不在意,眼前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正是最需要她的时刻,除了她,还有谁呢? 她每日给织罗切脉调方,陪她说话,渐渐地,她也愿意在院子里赏赏花,吹吹风,那曾经的愁色好像有些淡去了,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甚至隐隐的,似乎让远志看到了江州时的那个她,灵动又烂漫,满脑子有些天马行空的畅想,可以无所顾忌在她面前说着混账的知心话。 原来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最好的还是在起点的时候。
第八十八章 深夜,永昌侯府的一方庭院灯火通明,无人安睡,庭院里,房门紧闭,从那背后隐隐传出的是织罗痛苦的低吟和产婆声声催促,门外站着侯府各房女眷,无一不是忧虑地等待。 远志坐在织罗床头,两人的手紧紧攥着,甚至让远志感觉到疼痛。 “孩子屁股朝下,胎位不正啊……”产婆轻轻按压着织罗的下腹,为难道。 “不管正不正,你都要保住!”织罗虚弱地命令。 产婆满头大汗,伸手推拿,用力扩开她下身的伤口,织罗痛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芍药看着只能干着急,满脸是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姑娘姑娘地叫着,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远志也焦急,见产婆快要束手无策,忙吩咐芍药:“芍药,快拿阿胶丸来,再温一壶酒,再备香附子和莲蓬壳,快去!” “是!”芍药连泪都没擦干,抽噎着退下,赶忙唤来另几位侍女和自己一起备药。 远志拿过参片,送到织罗嘴里:“含着它。” 织罗张嘴舔了舔,将参片卷在舌下,气息已经游离,眼前一片雾蒙蒙,除了痛没有别的感觉,她挣扎着对远志说,声如呓语:“远志,拿刀来,产婆不行,你来主刀,我不中用,但他起码要活下来。” 远志心痛如绞,气道:“不准你说这种丧气话!还没有结束!……产婆,孩子位正了没有?” “比方才好一些了,只是头还没看到。” 远志骂这产婆没本事:“你不是最好的产婆吗?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婆子见得多了,哪能任由远志骂,只说:“产道太窄,孩子头出不来,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命里一劫,躲不过就是躲不过。” “你放屁!”远志怒道:“我告诉你,大人孩子都得保住,保不住,侯府有的是办法拿你是问!” 产婆早没心思和远志吵架,催促织罗:“夫人,你也用力啊!” 浑身汗透了的织罗已经听不清周遭声音,她此刻甚至在想,若如此一了百了也就算了,甚至迷迷糊糊地说:“我让洵美丢了孩子,现在是不是报应到我身上了?” “要报应也是我,你不许想这些!” “远志,你听我说,这孩子我不放心给大房,若我不在了,你就把他过继给洵美,让她带着他离开侯府生活,知道吗?” “你闭嘴!”远志却不知何时流了泪,哽咽住了:“顾织罗,你要让你的孩子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吗?你振作一点,还没有糟到那个份上!” 痛和遗憾深深折磨着织罗,她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可是好痛,远志,真的好痛,让我就这样死了也好……倒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人能留恋我……” 远志痛心疾首,又问产婆:“孩子头看到了吗?” 产婆稍稍松了口气,手拨弄着胎儿的身体:“快了,快了!” 织罗却好像要用尽最后力气,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一样,她开口道,无不凄凉:“远志,我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想做大夫,你阿爹阿娘就能让你去做,我也想去书院,想科考做官,像男人一样,可是这些我永远都实现不了,不用人阻拦我都知道我做不成……你看,我总是做一些与自己不匹配的事,或许连生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别说了……”远志哽咽着劝她。 “大约,我也不属于这人世,所以它才会这样报复我,让我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这孩子,大抵不是他活,就是我死……” “顾织罗,你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没有人要收你的命,你把它好好揣在自己怀里!听见没有!活下去就什么都有了!”远志见她快要昏厥,一巴掌打在打脸上,逼她清醒:“我不会让你像刘茵一样死得那么不值得!无论如何你给我醒着!” 说罢,远志打开一旁早准备好的刀具,这是她原本想好最后的办法,如果产婆无法将胎位挪正,那么她就只要生生切开织罗的伤口。 “你们把屋里的烛台都挪过来,换一盆冷水,要冰的!”远志令道,挤开产婆:“你的手不要停,帮我把孩子推出来。” 产婆还在迟疑,远志大为光火地喝道:“做啊!” 产婆被吓得一激灵,而此时芍药的药也备好了匆匆上来:“姑娘,药好了。” “给她喂下去……”远志凝神屏气,眼明手快将织罗伤口划开,一时血流如注,她立刻用冰水浸润的棉布捂住伤口,织罗早已麻木,哪怕是这样硬生生的切开,她也根本觉不出痛来。 “看到头了!看到了!夫人,用力!” “顾织罗!” 织罗听见远志的命令,用尽所有的力气,脸色涨红,推动胎儿。 门外只听一声啼哭,原本在不安中焦急等待的人,终于放下了心:“生了!生了!” 织罗浑身脱力瘫软不动,芍药拼命喊她:“姑娘!姑娘!” 产婆剪断脐带,朗声道:“是为小公子!恭喜夫人!”返身擦弄孩子身上的胎渍,包好,向门外的贵人报喜。 一片欣喜雀跃中,痛苦只是织罗一个人的,她呻吟了一声:“让我看看他……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远志歪头,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一边为她缝合,一边柔声安慰道:“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要说话,会让你看的,第一眼见到阿娘,你要让他看到你最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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