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就喜欢柜台,她想念那个新崭崭、明亮亮的百货大楼,想念了一辈子。 杭攸宁回来的时候,她跟着来凤鸣开完会回来,准备做饭,看到杭攸宁愣了一下。 江南的冬天,也不似东北般严寒,只是有些凉风,从这头吹到那头。 “妈。” 杭攸宁叫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白色滚边领子的风衣,一双棕色的小皮靴,头发烫过,卷卷的。 这一切让张淑芬感觉到陌生,她吃不准应该怎么对待她了。 她只能问:“吃饭了么?” “还没。” 许野握住杭攸宁的冰凉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完好地包裹住她。 他替她回答:“我们在家里吃吧,我来做饭。” “哎!好好好!” 张淑芬不知道怎么对待她,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女婿。 杭攸宁慢慢地上了二楼,来凤鸣背对着她,正在听曲。 “姑姑。”她叫了一声。 “过来给我看看。” 来凤鸣凝视着她。 杭攸宁瘦了很多,曾经有三分稚气的圆脸,瘦得棱角分明,倒是比原来更有味道些。 只是眼神忧郁,再也不似原先单纯清亮。 来凤鸣让她躺在美人榻上,拿了个小药盒,轻轻为她的疤上药:“小姑娘哪能面孔上有疤,早帮你备好,就是弗回来。” “没事的。” “女为悦己者容,你以后还要当新娘子的。” “所以,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来凤鸣却并不意外,她说:“你觉得伊是哪个样的人……” “他们说,他培养了一群怪物,让他们去杀人,黑蜘蛛就是其中一个……” 杭攸宁仰面躺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来,她平静道:“可他为什么,就因为好玩么……” 来凤鸣说:“他太委屈了。” 她伸出玉葱一样的手指,为杭攸宁抹去眼泪,道:“伊从小就聪明,读书练武,何个事体,都比旁人做得好。” 杭攸宁静静地听着,来凤鸣很喜欢讲她和杭寻之间的琐事,却是第一次提起:“因为是捡来的,伊明明可以打回去,但从来不还手,被一群人围着打,也只蹲下身躲躲。” “为什么?” “因为我阿爹讲,习武之人,必要动心忍性。所以伊若不够忍,就不好做小燕青的传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杭攸宁在心里说,可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哭出声音来: “后来,我发现,来潮不欢喜的,都倒了霉,西街的二妈妈断了一只脚,鸡鸣渡的三阿哥一跤掼在了粪坑里……” 来凤鸣把膏体细细地推开,声音低柔: “是顾其行做的,伊做不了的,离经叛道的事情,伊便鼓动顾其行去做,可笑的是,顾其行还以为,是自家想做。” “因着这个,我爸爸觉得伊心不正,将他逐出门去……” 杭攸宁道:“所以,我爸爸是坏人吗?” 来凤鸣并没有回答,只是捧着她的脸端详,见药膏都涂匀了,才满意地一笑。 她说:“对你来讲,伊只是你爸爸。”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张淑芬的喊声:“阿姐,宁宁——吃饭了!” 来凤鸣轻拍她的肩膀,道:“阿宁,事体到此为止,你也要往前头走了。” —— 张淑芬张罗了一桌子好菜,最中间是一个肥嘟嘟大鱼头。 她心情逐渐缓过来了,孩子回来了,再怎么离经叛道,那也是她的闺女。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来凤鸣有钱算什么呢,孤家寡人一个! 她有女儿!而且还有吃公家饭的女婿,以后腰杆硬着呢! 张淑芬想到这,眉飞色舞地给杭攸宁夹了一块鱼肉,道:“闺女,吃啊!你看你都瘦了!” “谢谢妈。” 杭攸宁和许野并肩坐着,一个文静一个挺拔,那么般配,张淑芬越看越欢喜,道:“小野,等过完年,你俩把婚事办一下吧!” 杭攸宁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许野在一旁道:“张姨,宁宁打算明年再考一次,我们等她读完大学,再办。” “那可不行啊!考什么大学啊!你最起码把证领了啊——” 张淑芬急起来,她没说出口的事,杭攸宁跟许野出去了这么久,大概早就不是“小女孩”了。不办婚礼,那不是夜长梦多么! 杭攸宁道:“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张淑芬的絮叨,如同被一只手拧紧了一样,戛然而止。 半晌,张淑芬又道:“家里要拆了,床你都得跟我挤一张,咋复习啊!” 杭攸宁擦擦嘴,曾经魂牵梦绕的大鱼头,如今吃起来,也不过是寡淡无味的一锅汤。 她说:“我不住家里,我租了个房子,住在学校附近。” 饭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张淑芬终于意识到了,她跟杭攸宁,以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她不再能掌控她,她也不再听她的话。 她长大了。 她须得像对待杭雅菲,一样对待她了。 许野咳了一声,说:“过完年,我分的房子应该就能下来了。” 他又说:“张姨,我和宁宁,会常回来看你的。” 张淑芬道:“好!好!挺好的。” 来凤鸣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阿宁还是要考警校吗?” 杭攸宁说:“不了。” 冬天灰而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特别陌生 张淑芬望着窗外,道:“冬天来了,就快过年了,雅菲和建设也要回来了,咱们一大家子人高高兴兴的过年…… 许野在桌下握住杭攸宁的手,只有他笑得最真心,最灿烂,他道:“是啊,过完年,一切都好了。”
第62章 她从未有一天快乐过 七年之后,【永丰肉联厂】。 杭攸宁穿着工作服,麻木地一刀剁在肉上,血沫子飞溅。 而旁边的过道上,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正把一个男人架出去。 老板挺着啤酒肚,跟在后面骂:“告诉你多少遍,我们的香肠干干净净啊!再敢来我他妈把你腿剁了做香肠你信不!” 男人狼狈不堪,被一把摔在厂门口,眼镜飞了老远。 老板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生产线上,无数腐臭的淋巴肉,被搅在一起,灌入香肠之中。 而地上都是血污和泥水,而肉就大剌剌的放在一旁,苍蝇绕着飞来飞去。 杭攸宁就在这种肮脏的环境中,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直到老板突然吼出声:“那边那个女的!你是谁!干什么呢!” 杭攸宁连头都没回,抱紧了怀里相机就往外跑。 她身形如燕,灵活地跃过几个案板,几个保安刚想关门,就被她从门缝里窜出去了。 “抓住她!把她相机砸了!” 后墙极高,上面还布满了铁丝网,杭攸宁深吸一口气,把相机挂在胸口,三步并作五步,直接垂直上墙,从铁丝缺口中一跃而出。 后面一众保安指着她,骂骂咧咧:“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啊!你有种下来!下来!” 杭攸宁理都没理,门后有一辆桑塔纳等在那里,几乎是她刚刚打开车门,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 刚才眼镜被打碎半边的男人,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汽车疾驰,冲上了高坡,无数麻雀被惊起,哇哇叫着飞远。 “杭老师,怎么样啊?”陆淮一边嘶嘶触碰着伤口,一边问。 “该拍到的都拍到了,他们用淋巴肉灌香肠!而且卫生也不达标” “牛!” 陆淮竖起大拇指,又道:“对工人的采访视频也能用,我们等会录个开头就行了。” 街边的绿荫下,陆淮架好了摄影机,对准了杭攸宁。 三、二、一—— 那一瞬间,她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从容道:“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观察眼栏目的记者杭攸宁,《食品卫生法》的颁布后,关于肉工厂卫生情况,观察眼进行了走访——” 电视里,她穿着简单的衬衫短裙,化着浓妆,短发飒爽。 “观察眼真办实事,我就说那香肠肉不是好东西!” “这记者总报道这样事儿,上回那黑加工厂也是她,年轻就是勇!” 大院里,电视摆在外面,一群人摇晃着蒲扇看节目。 “那是,我们家人都勇!”杭建设拿着保温杯出来插话。 看着有人一脸迷茫,他得意极了,转着圈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亲生妹妹!” 他很喜欢跟人介绍这个,全然忘了几年前,斩钉截铁让杭攸宁拿了钱跟他断绝关系。 有人损他:“别往脸上贴金了,人家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你妹妹!” 杭建设这几年,发福得厉害,曾经那个漂亮的青年,已经是个酒糟鼻啤酒肚的普通男人。 但那种没心没肺依然在,他并不恼,只是刻意地吸了吸肚皮,说:“我年轻的时候——” —— 张淑芬这边也在看节目,旁边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杭翡。 她是杭建设的女儿,五岁了,徐慧工作忙,没时间带,是张淑芬一手带大的,现在上了幼儿园,每到暑假都要来奶奶家过。 来凤鸣开的商店,现在叫【福运来超市】,生意很好,张淑芬本来在那里当经理,后来为了给杭建设带孩子,退了下来。 杭翡天天跟外婆待着,最喜欢的却是小姑姑,每天五点半,动画片不看也要看【观察眼】,杭攸宁出现了,她就拍着肉肉的小手:“小姑姑!小姑姑!” 张淑芬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跟你小姑姑好!” 又叹,一边择菜,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么忙,什么时候办事儿啊?” —— “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 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 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KTV暧昧迷幻的光影下,陆淮一边唱,一边朝杭攸宁飞了个眼色,引起众人的一阵哄笑。 他是那种典型的北京男孩,爽朗又自信,连跑调都很有魅力。 杭攸宁笑眯眯地坐在卡座上,跟小姐妹喝着酒。 虽然工作风格是凶猛且不怕死,但是她在生活中,特别温和文静,时时刻刻脸上都带着笑容,办公室的人的人都很喜欢她。 吴主任尤甚,一直说:“宁宁,你也去唱一首。” 杭攸宁摆摆手,道:“师父,我唱歌跑调。” “回去练,你杭攸宁只要用心,什么东西练不好!” 杭攸宁一毕业,就跟着吴主任做实习记者,是正儿八经的关门大弟子。 如今,她接连报道的几个案子,都创造了超高的收视率,吴主任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高兴,年纪一大把了,还主动请这群小年轻来KTV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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