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喘,脸上挂着笑。“上海来的高老板是吗?”他笑得礼貌客气,看起来非常假,跟上海某高档餐厅里的服务员似的,给人一种经过训练之后持证上岗的空壳感,除了假笑再也没什么其它的感情色彩。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光景,看上去很干净。军绿色的冲锋衣,领子竖起很高,把整个脖子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周正脑袋,显得鼻梁更加挺拔。细长眼,单眼皮,笑得时候挤出两三道褶。人中长而深,胡子刮得彻底。下巴和髭间的皮肤泛着青白,与脸上其它部分的小麦肤色有些割裂。头发蓄得长,过了耳垂下一指节。像是在街边小店里胡乱烫过,不伦不类的,与潮流不太搭边,看着倒也舒服。他应该等了不少时间,头发和睫毛上笼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雨珠。 “对对对,付师傅,是吧?”高铭翰挂断手机,放进西装裤兜。 “对的对的,叫我阿清就好了。车子就在前面不远,跟我走吧。”话音刚落,这个叫阿清的年轻男人就抢着去拎那两只旅行箱。 李岫刚想对他说不必劳烦,那人已经拎着两只箱子走了。她留意到他侧过脸使劲的时候,上下牙一用力,下颌骨线条就显现出来,钝角镰刀似的,好看极了。 男人拎着两只箱子走在前头,步伐苍劲有力,宽肩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冲风衣在摩擦之下猎猎作响。 李岫忽然觉得,他好像一把没开刃的剑。有棱有角,刻意封印着身体里的戾气。
第2章 二零零五年2 升上高三,见父亲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本就不爱笑的母亲,脸上也再难见到一丁点儿类似欢喜的神情。李岫掐指一算,父母大概有一个月没有吵过架了。不过父亲这次离家,差不多已有大半个月的光景。 在别人眼中,李岫就是个书呆子。长得漂亮,却只会死读书。人情世故不懂得一星半点,见到长辈全当看不见,连个招呼也不打。从小到大独来独往,直到现在也没个玩伴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洗衣做饭还是母亲一手包办,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里,脖子上总挂着个指头粗细的编织钥匙链。若不是学校的老师校长一直引以为傲,说她是岩山最有希望考上青华北大的苗子,旁人定会觉得这不过就是个“巨婴”加“智障”。 小地方嘛,生活压力不大,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人们茶余饭后闲来无聊,就偏爱嚼舌根。谁谁家的谁谁又跟谁谁搞了破鞋,谁谁家儿媳两三年还下不了一个蛋,就连谁谁家的猪遭了瘟病都难以逃出她们那张伶俐的嘴。在这里生活,最好就是不要出坏事,哪怕家里有芝麻大小的不顺心,她们在背后都能嚼得比粪坑还臭。 她们从不屑于嚼那些好事,好事多半嚼起来没滋没味。她们专挑那些不如自己或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家嚼,后者嚼起来更带劲。 李岫父母之间不和的“家事”,早就在岩山被嚼了个遍。版本之多,都不知道该信哪个好。原本夫妻吵架这种屁大点儿的八卦,是没多大嚼头的。嚼个几天,人们也就淡了。可偏偏李岫争气,中考成绩全县第一,被县重点高中直接录取。 那张红樱樱的大榜在母校门口张贴了个把月有余,前去接送孩子的某些家长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来来去去只觉得刺眼。凭什么我们家条件那么优渥,每天给孩子喂各种昂贵的营养品,上几十块一小时的补习班,却输给一个不入流的小商贩家养出来的孩子。成绩好也就算了,长得还跟个狐媚子似的,一看就是个骚货养的。 骚货养的,就是其中一个版本。李岫的母亲在跟父亲结婚之前,好像还跟其它男人好过。李岫只是偶然间在放学的路上听到家附近有人议论过,不过等她走到跟前,那些人就全都不约而同的卡起了嗓子里的痰,不再说话,只拿贼溜溜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剜她的背影,等她走远又开始小声戚戚嘘嘘些她听不清的舌根子。 回到家,李岫也不敢问及母亲关于那些“小道消息”的真相。 母亲就像是岩山北面那座最高的弥勒山,黑黢黢的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遮天蔽日,站在山脚下,就会莫名产生无法言说的压抑与畏惧。它阻挡着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与沙尘,经年累月庇佑着这片土地,同时也阻隔了这座小城与外界的交通,限制了它的自由发展。 被谁保护就会被谁束缚。这是李岫在一本课外书里读到的。 被人说成是书呆子,其实李岫并不呆。智商那么高的人,怎么可能呆,只是母亲不允许她参与与学业无关的杂事。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读书学习,考上名牌大学。那之后的路要怎么走,母亲还没规划。于是乎,活到现今为止,她活着似乎就只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吃,喝,睡,甚至呼吸,都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目的。 暑假一过,紧张的高三生活就开始了。骤然加快的学习节奏,李岫不太适应。不仅早自习提前了半小时,连晚自习也延长了一节课。音乐课、美术课、实验课悉数取消,体育课也经常被数学老师霸占。不过,李岫不太在意这些,本来她就不喜欢上体育课。 大脑太过发达的人,小脑都有点缺陷。李岫身体的平衡性非常差,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跑几步就气喘。为了不让她发育过剩的胸部在奔跑的时候过于显眼,母亲还专门手工缝制了一件胸衣。 说是胸衣,其实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弹性的“的确良”布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的确良”确实是做胸衣的最佳之选。耐穿耐磨,束缚性好,能把少女膨胀的胸部压得扁扁平平的。而且易洗易干,挂在窗户边,夜风吹上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干得透透的。 今天天气很好,昨儿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把操场的四百米跑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课间操结束,李岫就赶去数学老师办公室取随堂测试的卷子。 数学这门学科,简直就是李岫的死敌。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几何图形,她就头疼。无奈,老师们认定的清华苗子,自然不能偏科,索性就让她当了数学课代表,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她的数学成绩。 李岫匆匆赶回教室,刚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就听见同学们在底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没穿运动鞋怎么跑。有的说,上周体育老师就说过这周要考试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抬头,李岫就瞧见黑板右下角的几行红色粉笔字——今天第四节 体育课女生八百米考试。 她猛地想起上周被数学老师罢占的那节体育课,上课铃刚一敲响,体育老师就走了进来。后排的几个男生还以为数学老师良心发现,把这节课还给了体育老师,可谁成想体育老师只是来传达下周要考试的消息。还煞有介事的提醒他们,八百米考试不达标,学校就不会颁发毕业证。 体育老师前脚刚走,等在门外的数学老师就夹着大三角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左手拎着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右手捧着课本和教案,人还没走上讲台,就朝底下丢了一句:“随堂测试啊,李岫发下卷子,东西都收一下。”
第三节 课下课铃一响,李岫把剩下同学没交的试卷收上来交给老师,而后跟在同学后头出了教学楼。还不到十一点,太阳就很晒了,给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眼球生疼。 操场干净得发涩,热浪轰隆隆从教学楼外面迸过来,打在脸上都觉得烫。围墙边的水泥石阶在太阳下分成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多看一会儿,就叫人眩晕。 热身之前,体育老师在排烈整齐的队伍前面,拿眼睛扫了一遍所有同学的脚。而后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还有穿凉鞋的,我看你等会儿怎么跑。” “老师,穿凉鞋跑也能及格!” 敢跟老师这么直接对话的,男生女生加起来,也就只有尹梦娇一个人。她是体育特长生,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苗条又匀称。性格活泼好动,胆子也大,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女生缘也相当不错。 忽然有一天,尹梦娇是校花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知是谁封的,反正大家你一句“校花”我一句“校花”的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久而久之,这项殊荣就牢牢焊死在她的头上,谁也抢不走了。可惜尹梦娇功课不太好,只有体育老师把她当成一块“美玉”,正课老师基本都不太待见她,反而更欣赏冷月一般内敛沉稳的李岫。 女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候仅仅因为喜欢同一个明星,彼此之间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有的时候,也仅仅因为被旁人不经意间拿来比较了一下,心里就觉得膈应。 尹梦娇与李岫的关系正是后者。她不待见李岫,看不惯她那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曾经有人拿她和李岫作过比较。那些比较的内容相当肤浅,不过就是谁更好看一点儿,谁的皮肤更白,谁的头发更黑,诸如此类。 自那以后,尹梦娇就把李岫当成了假想敌,明里暗里跟她较劲。不过明面上她还是不敢太过欺负人,毕竟那是尖子生,背后有的是老师撑腰。 “别以为自己能及格就有恃无恐,你的目标不是达标,是更好的成绩……等会儿抓紧把鞋给我换了!”体育老师从尹梦娇身边经过,脸色板得难看,语气却不怎么严厉。“李岫,你这鞋也不行啊,等会儿找其它同学换一下。”他走到李岫跟前,低头瞄了一眼她脚上那双晒得发黄的舞蹈鞋,没作停留,背过手向前踱,继续检查其他同学的鞋,边往前走还边解释:“跑步要穿运动鞋,这种鞋子踩到石块啊,钉子啊,是会受伤的。” 轮到李岫考核的时候,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旧舞蹈鞋。班上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只有崔影芝,她穿三十五码的鞋,李岫的脚三十七码的,根本塞不进去。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几个脾气性格还不错的女生开口借,谁知尹梦娇早就跟她们打了招呼,于是乎根本没人愿意借给她。碰了两个壁之后,她就不想再去尝试了。 体育老师顶着烈日站在起跑线前,掐着秒表准备喊“预备”,瞄到李岫脚上还是那双舞蹈鞋,无奈的摇了摇头,嘴里隐约说了句:“头脑发达,四肢不行。”类似的话,她听不真切。 随着一声洪亮的“准备,跑!”李岫跟着另外七名女生一齐冲出起跑线。学校跑道一圈是四百米,第一圈的时候李岫还处在中间位置,感觉尚算良好。还能清晰的听见,守在起跑线上的体育老师冲自己喊“加油”。可第二圈刚过起跑线没多远,她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气都被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气管里也好像装着一簇火舌,随着每一步奔跑,一跳一跳的灼烧着管道内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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