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邹楠粤仔仔细细地洗着碗,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不会胡思乱想,她将洗碗槽和灶台都擦得锃亮,才脱下手套挂起来。 到了客厅,外婆对她说:“粤粤,下午你推我去公园转转。” 邹楠粤答应:“好。”又问,“你要不要午睡会儿?” “我不睡,睡不着。” “那你一天睡不够六小时吧?”邹楠粤知道外婆的习惯,老太太是个电视迷,晚上能守在电视机前坐到零点,早晨五六点钟就起床了。 “人老了觉少。”郑暇君笑呵呵的。 今天日头好,邹楠粤戴了个鸭舌帽出门,她推着外婆往公园走。这个小区住了二十年,都是老邻居了,碰到相识的人,郑暇君就颇为炫耀地说:“外孙女知道我摔跤了,她不放心我,特地把原来的工作辞了,搬到海城来和我一起住。” 一路停了几次,邹楠粤被关心的最多的就是感情状况,有的老太太听到她单身,热心地要介绍家中子侄给她。 终于到了公园,邹楠粤忍不住说:“外婆,你在给我打造孝顺的人设吗?” 郑暇君虽然听不懂人设是什么词,但她听得懂打造的意思,“你本来就孝顺,又不是我编瞎话。” “要是我奶奶听见你这话,她肯定第一个不认同,说不定她正四处宣传我没良心呢。” 郑暇君“哼”了一声:“我管她认同不认同,我的外孙女是什么性格,我比她清楚得多。” 外婆就是这样,一向维护她,虽然她有个很糟糕的奶奶,但是,她也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外婆。邹楠粤心脏软了软,她低头看着老太太银白的头顶,问:“你一根黑色的头发都没有了?” “应该没有了,不信你找找。” 邹楠粤当真扒着外婆的头发翻了半晌,然后说:“全都白了。” 郑暇君笑:“是不是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就老了。” 邹楠粤不是擅长撒娇的类型,外婆是她的例外,似乎从小到大,只有在外婆身边,她才能够放心做小孩。她俯身从后面抱了抱郑暇君的肩,亲昵道:“外婆,你一定要慢慢老。” 郑暇君温柔拍怕她的手:“当然,外婆还有一个愿望没实现呢?” 邹楠粤好奇:“什么愿望呀?” “我的外孙女还没有遇见她爱的人,我要等到爱你的那个男孩子出现,亲手把拜托给他照顾,才能放心闭上眼睛。” “外婆!”邹楠粤嗔道。 “怎么了?外婆和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古板?” “才不是。”邹楠粤摇了摇头,她慢慢将心中酸酸甜甜的情绪消化掉,说,“你是想让我幸福。” 郑暇君欣慰地笑了:“是啊,我特别想看到你幸福。” 邹楠粤继续推着郑暇君前行,她们沿着河岸走,微风徐徐,河面上波光粼粼,细腻的涟漪追随着风的方向。春天的公园生机勃勃,不管是人、动物还是植物,有老爷爷一只手拿着鱼竿一只手牵着小狗进了树林,蝴蝶小鸟大概知道没人抓捕,大大方方飞到眼前,之前被大风刮断的一截树枝,竟然也努力开出了紫色的花,生命力真让人钦佩。她只看眼前的事物,不去胡思乱想,久违地觉得心情开阔。 忽然郑暇君问她:“上午和你妈闹不愉快了?” 邹楠粤一下子又郁闷起来,“嗯”了一声,她忍不住向外婆告妈妈的状,就像小时候那样,只要她认为是妈妈犯了错误,以妈妈的身份压制她,她就会找外婆告状,然后妈妈也得挨她妈妈的骂。 “妈妈只知道窝里横,以前为了奶奶的自私自利跟爸爸经常吵架,把气全撒在爸爸身上。在奶奶面前却一句硬话都不敢说,想要孝顺的美名。她自己不反抗,还不允许我反抗吗?这是什么道理呀,我又没有说错,奶奶就是不要脸。” 但是这一次郑暇君却没有站在邹楠粤这边,她说:“是你做得不对,那是你奶奶,不管有多生气,你都不能口出恶言。” 郑暇君语重心长,“她一个没念过书的老太太,只认得钱上的数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你受过高等教育,知识水平远胜于她,怎么能不管不顾骂人,拉低自己的层次呢?而且人言可畏,你也知道你奶奶的德性,你以为你骂一句不要脸她就清醒了?她只会把错误归咎到你头上。你想想等你以后交了男朋友,要谈婚论嫁了,万一人家父母听到这些话,心里有可能会对你嘀咕两句。我们要往长远看,你妈妈是为你好,可不能因为这事怪罪她。” 这些道理出自外婆之口,邹楠粤即使不全部认同,她也不会和她辩论,听进去一两分,面上乖巧:“好,我以后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说过分的话。” 郑暇君感到欣慰,继续说:“你奶奶要赔偿金,给她就是了,打官司影响你名誉,你才二十来岁,因为经济纠纷和亲奶奶闹上法庭多不体面。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就想着她一个快死的人了,活不了几年,不跟她一般见识。” “可是,外婆,正因为她可能活不了几年,我大伯和小叔才这么积极地参与进来,剩下的钱就要作为奶奶的遗产留给他们,凭什么呀?” 是呀,凭什么? 郑暇君沉默。 一直到夜里很晚,邹楠粤躺在床上无法进入睡眠,心烦意乱得很。她的心情极度焦躁,某一刻,她实在忍耐不了,再继续待在家里,说不定她会做出一些发疯的行为吓到外婆和妈妈,她穿上外套,从卧室悄悄探出头去,客厅里还亮着光,外婆坐在沙发上边打瞌睡边看电视,她轻手轻脚溜到玄关,换了鞋子,轻轻地开门,又从外面轻轻地拉上。 她想喝酒了,就去买了一袋啤酒拎回小区,坐在楼外的长椅上,任由苦涩在嘴里发酵,又咽进肚子里。 楼上梁和岑还没睡觉,他决定抽一支烟再去洗漱,走到阳台栏杆处,衔了一支烟到唇边,垂眸去点燃,忽然目光一顿,他见到一个借酒消愁的人。 他在楼上抽着烟看她,直到一根烟抽完,邹楠粤还没有回家的迹象,于是他下楼去找她。 有阴影覆在身前,邹楠粤抬起脸,心脏漏了一拍。
第七章 心里话 “一个人喝闷酒?想喝酒叫上我,我也是酒精爱好者。”梁和岑笑着从她脚边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易拉罐环,仰头喝了一口。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衫,里面那件内搭也是白色的,在黄橙橙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温柔。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他,邹楠粤眼里涌出一点泪意,她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一言不发,梁和岑便反思自己是否出现得不合时宜,不该擅自来打扰她,他问道:“你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说话?” 邹楠粤已经将泪水逼退,摇摇头:“你来得正好,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实在睡不着觉,想着也许能喝到不省人事,那样就太好了。” 下午和外婆对话后,她意识到自己对妈妈太过尖锐,但要她开口说一句“对不起”,她还是很坚持自己的做法。 尴尬地吃完晚饭,夜里六点到十点,这四个小时她看了无数次时间,心里焦躁不已,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缓慢,她怎么还睡不着,她的脑袋都快炸掉了。 梁和岑这才在她身旁坐下来:“今天怎么过的?” 有可能因为梁和岑给她一种可靠的直觉,还有他们小时候的情谊也发挥了作用,但决定性因素是她酒后理智倒退,自从爸爸意外死亡,她表面上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但是内心里无比痛苦,之前有工作填充还好过些,今天是完全无事可做的第一天,人一闲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之前堆积的压抑情绪全面大爆发,梁和岑这时候出现,邹楠粤凭着人的直觉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他,不然自己很可能就彻底崩溃完蛋了。 她说:“我和我妈吵架了。” “你们为什么吵架?” “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邹楠粤不答反问。 梁和岑意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件事,他露出不忍的表情:“听你外婆说是在上班的时候出了事故……” 他不想去复述那个过程,转过头望着她:“你已经够难过了,如果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你什么也不用告诉我。但如果你想发泄出来,可以试着向我倾诉。” 他碰了一下她手中的啤酒,邹楠粤跟着他一起喝,咽下去后,她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轻轻开口:“我爸出事的前两天,我就预感不好,那两天我的右眼跳了几次……我每次右眼跳,都要倒霉,有时候是不小心摔坏手机屏幕,有时候是打翻泡面桶把汤洒进笔记本电脑键盘里,有时候是会在工作中犯错误,虽然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但最终总是会应验。” 说到这里,邹楠粤停下来,她喝了口啤酒:“其实那两天我很不安,这次又会出现什么状况呢?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那天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我的上班时间,我妈从不会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甚至这几年微信用得多了,我们很少通过电话的方式说事情。当时我就觉得非常不妙,我心里很紧张,也有点害怕,不敢接那通电话。” 父母通常都不会在上班时间给子女打电话,他们怕对子女的工作造成不好影响,就算是子女开车的时候,也会担心扰乱子女的注意力而迅速挂掉,梁和岑能想象邹楠粤当时的心情。 “我故意没接,祈祷她不要再打第二次,但是很快她的电话又打进来了,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但我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因为那段时间我爸我妈正在闹离婚,我爸前不久才告诉我他同意离婚了,不会事到临头要反悔了吧,我妈太心急了才找我想办法说服他,我很希望是这样,所以我鼓起勇气,躲到办公室外面的安全通道去接我妈的电话……” 邹楠粤哽咽了起来,在此刻盈满泪水,两行清泪滑落脸庞,她吸了吸鼻子,抬手用力擦眼睛,反复擦了几次,才继续说道:“但是我妈叫我立刻买机票去医院,争取见我爸最后一面。”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件事讲出来,那时候她一下子就懵了,久久不能出声,阮贤云得不到回应,在电话里焦急叫她名字,她手足无措地掐断通话,帕金森患者似的,打开订票小程序时一直住不住发抖,用了两三年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和她作对,居然卡顿了,怎么按都没有反应,妈妈的电话又打进来,她接不了又挂不断,那一刻她觉得好崩溃,一面哭着,一面还要将手机强制关机重启。 想到这件事,邹楠粤两只眼睛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源源不断涌出泪水,她开始大口喝酒,将一罐喝光,又拉开一罐。 梁和岑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她,他又冒出那天在高铁出口见到她时想抱抱她的那种强烈想法,于是他不受控制伸手,将她按在自己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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