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楠粤一下子止住了泪,对她来说,和别人拥抱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除了外婆,就连和妈妈都不行,爸爸在 ICU 里她那么无助易碎的时刻,她也没有寻求妈妈的怀抱。但他好像轻易就能给予别人拥抱,原来肢体语言这么有力量,她彷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紧紧攥住了他腰间两侧的衣服。 梁和岑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后脑勺。 过了一会儿邹楠粤才松手,梁和岑顺势放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并不因为他是异性,而是她不能坦然对待与朋友过于亲近的表达,没有距离,她会觉得不自在。 她说:“谢谢。” 梁和岑碰碰她的啤酒罐,他喝了口酒。 他的沉默让她放松,她也慢慢地喝酒,然后才说:“我爸公司赔了一百五十万,我奶奶一滴眼泪没有为他流,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而且她居然好意思在葬礼上公然提出分钱,我当时太生气了,就叫她去打官司。今天她又打电话要钱,我口不择言,骂她不要脸,我妈认为我做得不对,但我怎么就是不服气呢?” 梁和岑问她:“你奶奶是个不太好的人,对吗?”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里那点破事,说给别人听挺丢脸的。以邹楠粤守口如瓶的性格,她该绝不聊,但是她竟毫不犹豫地告诉梁和岑。 “我有时候都怀疑我爸不是她亲生的,我爸都五十出头了,她还经常骂他,我爸只读到小学二年级,不是他学习不好,是我奶奶不想办法给他交学费,所以他在二十岁有可能出头的时候,因为文化不够与机会失之交臂。我爸没结婚前,工资全部汇回家里,但他结婚,奶奶一分钱也没有给他。我妈是外地女,她觉得她没有娘家撑腰,对她也非常刻薄,我印象中,过年团圆,妈妈是三个儿媳妇中最辛苦的,冬天的水那么冻手,每次都是她负责洗菜,辛辛苦苦做饭,却最后一个上桌,吃完饭大家去打牌,她还要洗那么多碗……” 邹楠粤懂事以后,她看不过去,会协助妈妈一起做这些事。她更大一些,有了自己的主意后,会优先推阮贤云上牌桌,也不管婶娘们的脸色,奶奶指使她干活,她便点各家小孩的名,全都一起来做,不然谁也别想让她一个人辛苦。 梁和岑没有随便开口打断她,他安安静静的。 “她对我爸都没什么感情,因为我是个孙女,更加冷漠了。听我妈说,我奶奶从来没有抱过我。高中回到江城,我是住校生,爸爸把生活费交给奶奶,每周给我发一次。有一个星期去学校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张假的一百,我去充饭卡时,老师说这是张假钱,我丢脸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听到这里,梁和岑才没有忍住:“那你那个星期怎么过的?饿肚子了吗?” 邹楠粤摇了摇头,多亏她节俭,攒了一点钱,还不至于吃不上饭。但是,看吧,梁和岑的第一反应是关心她会不会饿肚子,周末回家她和奶奶说了这件事,她却恼羞成怒,不承认她给她的是假钱,骂她小小年纪撒谎。那一刻邹楠粤便明白,奶奶分明知道那是一张假钱,她故意给她的。 奶奶区别对待她和堂哥堂弟,有零食藏起来给他们吃,放电视机的那间门刻意上锁,只给堂哥堂弟买新衣服,她对她的不好简直罄竹难书,后来邹楠粤便向父母提出,她不要和奶奶一起生活,她要自己在家里住。 她高三那年,遇上金融危机,阮贤云失业回家,有一个星期四,她买了排骨放冰箱,准备等到邹楠粤周末做来吃。拎回家的路上被奶奶看见,就因为当天没有叫她吃饭,就因为一顿排骨,她就那么小心眼,记恨上了阮贤云,说些难听至极的话。 邹楠粤问梁和岑:“丈夫不在家,女儿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你觉得这样的中年妇女,会被怎么造谣?” “……”梁和岑只是听她轻描淡写的讲述这些往事,他脑海里就浮现一张可恨的丑陋嘴脸,他说,“大多数人都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他们不会信的。” “在一个小镇上,人们就靠八卦谣言娱乐,他们才不会管真的假的。”邹楠粤说。爸爸死之前,她最恨奶奶的就是这一件事,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她自嘲一笑,“我很讨厌我奶奶,我对她有种恶毒的想法,只是想一想都很大逆不道了,我挺可怕的。” “为什么发生意外的人是你爸爸呢?如果她能代替,死的人是她就好了。”梁和岑语出惊人。 邹楠粤蓦地转头,她眼里迸发出亮光,不可置信道:“你听见我的心里话了?” 梁和岑又喝了一口酒,他耸耸肩:“没听见,我说的是我的心里话。”
第八章 做得对 邹楠粤面上愣愣的,她的心脏却一阵狂跳,不由想,是喝多酒不舒服的反应吗?但是为什么她会感觉到一阵轻松呢? 梁和岑注视着他,开玩笑道:“我吓到你了?” 邹楠粤借着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异样情绪,然后翘了翘唇角:“你看起来是很善良的人,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没良心呢。” “老祖宗那一套孝顺思想就算了,我不喜欢道德绑架。”梁和岑伸长双腿,闲适地交叠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真实感受到我们的确太多年没相处了,才让你对我产生这种误会,以后多聚吧。” 邹楠粤受他感染,“嗯”了一声:“老朋友也需要重新了解。” 梁和岑转头对她说:“以德报怨不是我的风格。” 邹楠粤顿时有种他是知心人的感受,她的倾诉欲喷薄而出,告诉他:“为什么我妈这么快就忘了那件事呢?她能做到大度,但是我这个人挺记仇的,我挺计前嫌的,就算她是我的奶奶我也不能轻易原谅,更何况她根本没有悔过之心,甚至她都不记得自己干过那件事了。我坚持不给她赔偿金,让她去起诉我,其实我很清楚法院会怎么判,但我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向她宣战,让她知道,我知道她根本不为爸爸难过,我对她很不满,我恨她的冷漠。” “做得对。”梁和岑完全理解她,“谁给你不痛快,你就让她也不痛快。人生这么短,不要压抑自己,随心所欲一点,就算做法不那么正确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又没有所谓的标准模板。” 妈妈告诉她不要和奶奶纠缠,反正是无用功,外婆也说别和一个活不了几年的老太太计较,甚至她心底深处也有道声音提醒自己:“你想好了吗?真的要交给法庭决断吗?一旦和奶奶撕破脸,就相当于和爸爸那一边的所有亲人割裂,今后遇上什么糟心人生大事,也许就没人做后盾了,你不会为此后悔吗?” 只有梁和岑坚定地支持她,他让她做自己,顺心而行,邹楠粤忽然觉得身体里被注入一点力量,她看着他的眼睛,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她心里很慌,于是躲掉他的视线,自顾自喝了点,才说:“谢谢,我被你安慰到了。” “不客气,以后你心里还闷的话,打电话叫我陪你喝酒。”梁和岑轻轻笑了声,“不过,酒钱得由你来付。” 邹楠粤被他逗笑:“当然。” 两人接下来不再说话,并排坐在长椅上感受夜晚的宁静,风舒缓地吹着,将花坛里带着一点泥土味道的青草香带入他们的感官,直到酒喝光,梁和岑忽然提议:“想不想吃烧烤?” 邹楠粤本来没有意识到饿,他一问,她的胃还真的响应了,说:“好啊,我请客,感谢你花时间做我的情绪垃圾桶。” 梁和岑没什么意见,他望向她:“那,走吧?” 邹楠粤把空的易拉罐撞进塑料袋里,梁和岑从她手里接过,经过垃圾箱时,丢进可回收那一个中。 出了小区,梁和岑带着她朝着夜市的方向走,邹楠粤很少社交,以前在江城工作,她晚上几乎不出门,当然,还有个客观原因,那几年她把买房作为一个目标,为了攒钱,把消费欲降得很低。到了夜市的广场,一个个摊子前烟熏火燎的,置身于人声鼎沸中间,她一时有种不适应热闹的感觉。 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决定好吃什么,梁和岑很快领着她挑了一张空桌子,她坐着,他站着,他低头问:“要大份的麻辣小龙虾,十个蒜蓉生蚝,一条烤鱼,还想喝一点酒吗?” 邹楠粤点点头:“喝。” 于是两人边吃边喝,梁和岑健谈,主动跟她讲在国外的趣事,都和学业工作无关,是他和伙伴们吃喝玩乐发生的印象深刻的瞬间,美洲欧洲的国家他去了很多。邹楠粤听着就觉得他的人生丰富多彩,他对自己生活的满意度至少可以打九十分。 相比起来,她就无趣多了,活了二十六年,别说出国,就连国内的城市,去过的地方也不超过五根手指。 梁和岑毫不犹豫向她发出邀约:“这有什么,国内我去的地方也少,劳动节五天假,我正计划去哪玩,你有没有想旅游的地方?” 邹楠粤的性格和他截然相反,她首先感到困难:“五一节景区肯定很多人。” “可以避开热门景区,筛选周边小众地方,哪怕去深山老林住几天也挺好。”梁和岑剥着小龙虾,“我来找地方,你只需要做你的出游准备,等林林回来再问问他,看他和家家有没有什么安排。” 邹楠粤好奇这个陌生名字:“佳佳?” 梁和岑解释:“是林林的女朋友,周五晚上咱们聚的时候他肯定会介绍给你认识。” 邹楠粤“哦”了一声。 “其实我想找个森林露营,我个人认为五月是最适合的天气。”梁和岑兴趣爱好广泛,他热衷一切户外活动,享受运动的过程,他问邹楠粤,“你喜欢露营吗?” 邹楠粤说不上来是否喜欢:“我还不知道露营是什么样的体验。” “那你一定要跟我去露营一次试试,你会喜欢上的。”梁和岑笃定地说。 鬼使神差的,邹楠粤生出一点向往,她点点头:“好啊。” 两人吃完,已经零点了,因为后来又喝了些酒,邹楠粤有点醉了,不过还能保持清醒,买了单,头重脚轻地跟着梁和岑回小区。到了家前,她拿出钥匙钥匙开门,郑暇君睡前从里面将小锁倒栓,她从外面打不开。 梁和岑见此情况,明知道反锁了,却还是问了一句。 外婆才睡一会儿,老太太早晨本就醒得早,她不愿打扰她。而她妈,她还和她别扭着,如果这时给她打电话叫她帮她开门,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感到尴尬。邹楠粤说:“我出去住酒店吧。” 梁和岑现在也是微醺的状态,时间太晚, 若她住酒店,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肯定要陪她办理入住,直到把她安全送进房间。但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不想那么麻烦,于是说:“上楼,去我家睡吧。” 邹楠粤愣住。 梁和岑继续说服她:“你带了身份证出来?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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