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这些,江家还有个鲜制熟食品牌,这个鲜制熟食品牌店遍至郢城所有县市,关歆开车经过的这间厂房,就是供给所有门店的中央厨房。 说到扶贫,关枝华又聊到最新的民生政策,开始谈及她的退休金和医保,她和外婆你一言我一语,闲话口越扯越偏。 关歆没再参与,耳际擦过她俩对话,没听进几分。 她压着离合器,余光时不时瞟眼后视镜,那间厂房离得越来越远,渐渐模糊成一个暗点,这才手摇变速杆,换一个档位,把速度重新开了起来。 【9】好天气 通往舅舅家的那段泥巴路,直到关歆初三那年,才给铺上水泥石板。 那条道路狭窄,是条单车道,只能供一辆车在路上单向行驶,每每错车,都需小心翼翼,十分麻烦。 剩最后百十来米远处,迎面来了辆三轮车,关歆只好提前停车,将车向右边移了移,半边车身压到一旁的泥土地上去。 开三轮的是个小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件湖蓝色针织短袖。衣裳被洗得有些缩水了,后腰下摆处的一截皮肉没遮住,领口也失了原本的弹性,耷拉乱翻着。 她身后货物堆得满满当当,打着结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金春婆!” 正要错车而过时,她突然熄了油门,和后座的外婆打起了招呼。 关歆瞅她眼生,但听到外婆叫她 hui 子,对她一下子就熟悉了起来。虽然这个“hui”是哪个字,关歆都对不上号,但她对她印象深刻。 hui 子和丈夫原先一直在武汉一家木材加工厂工作。2019 年的上半年,丈夫做工时,右手给绞了进去,落下残疾,两人便回了南县。 “你家男人现在好吧?”闲聊两句后,外婆关心道。 “好!好着呢!” hui 子脸上没有关歆刻板印象里该有的凄苦,她脸上漾着的笑,颜色胜过她身上那件湖蓝色上衣。 前后又来了车,hui 子从身后随手抓了包东西往关歆他们车里塞,说:“他现在左手用得比之前右手还顺,这豆丝都是他做的,根本用不上我帮忙。你们尝尝他手艺!” 说完就轰着油门走了,她紧着时间送货。 关歆也继续向前开,她们到舅舅家时,他们刚结束午休,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刚下车,舅妈就不停抱怨说关歆她们不提前通知,没做准备。 舅舅从里屋拖来几把椅子,让她们坐,忙完就去鸡场逮鸡。 关枝华坐在舅妈身旁,聊刚碰见 hui 子的事。 舅妈端了盘瓜子递给她们,自己也抓上一把,边嗑边说:“武汉疫情后,hui 子就缓过来了。祸兮福所倚,人活着就行。” 关枝华点点头,也应是。 一旁的外公外婆没参与,外婆拿了把剪子,正在帮外公修剪头发。 外婆北人南相,脸上干净白皙,没有寿斑。握着剪子的那双手,却长得粗壮,指关节是不相符的粗大,手掌更是粗糙,爬满硬茧。 这时日照厉害,关枝华她们闲聊声音窸窣,外婆剪子又落的极慢,两相交映,形成很好的白噪音。关歆放平身下躺椅,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这个瞌睡一打就是一个多钟头,关歆醒来时,日头已经落了一半。 关枝华和舅妈这时已在忙活晚饭,外公的头发也修剪完毕,换他握着那把剪子帮外婆修剪手指甲。 修剪完最后的小拇指,外公扑扑外婆膝头落上的碎指甲壳,轻声邀请她:“去河边走走?” 外婆点点头,收好剪子同他一起走。 关歆也凑热闹,跟在一旁。 “金春回来啦!” 三人刚走到村口,外婆就被李家婆婆叫住了,直呼让她帮忙看看家里新制的酱,让她把把关。 外婆只好跟了去,她让关歆和外公先走,等会再赶去寻他俩。 关歆和外公继续朝堤坝那边走着,步子放的更慢了些。但没走多会儿,外公还是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说:“等会儿她吧。” 斜阳正打在他身上,拉得他身影很长。 关歆望着外公的侧脸,黄昏里他的一双眼更显浊黄。 她终还是没忍住,她还是问出了口:“外公,您怨吗?” 外公眼眸低垂,眼皮滚动,久久未作答。 又等了等,终于等到他张口,叫的却是:“惊春!惊春!惊春!” 外公右耳听不见,声量不能控制,总是忽高忽低。 他招着手,呼唤的是外婆的名字。 外婆名字是“惊春”,她父亲取的。 因为生在立春时令,父姓为“莫”,便取名为“莫惊春”。 郢城南县人前后鼻韵母不分,所以莫惊春做了大半辈子的“莫金春”。 关枝华也生在春天,外公取的则是弘一法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里的“华枝”二字。只是调了个顺序,为和舅舅的“之遥”相和谐,唤起来更相配。 外公和外婆本是大学同学。只不过外婆念到大三时,因家里父亲的关系,她被校方强制退了学。 外公再寻到她时,她正坐在破角胡同里,糊着纸灯笼。 她两手红肿,不知是被那灯笼红纸染的色,还是给这三九天冻的。 反正只见她双手瑟缩地往身后藏,不愿让昔日同窗见这窘状。 外公并未多言,慌乱地找出两册书,塞到她怀里,说:“你前些日子说想看的…你拿去看…” 未等外婆作出反应,外公就已转身跑了。 自那次后,外公间隔几日就会跑那儿一趟,挂着收书的名号,却总是又硬借出一两册。 来去匆匆,不作停留。 只是一日,两人换书时,指尖相擦,多停了几秒。 两人皆红了脸,外公转身欲走时,外婆叫住了他。 第一次喊住了他,磕巴两句后,还是只问了问阅书时的困惑。 外公自那日起,便会多留一会儿,坐在门槛处,给外婆答疑解惑。 又一日,两人聊得忘切,天光渐暗,才察觉到时间已晚。 外公合上书册,递还给她。 两相交错,又碰到了一起。 只是这次,外公没再一触即走,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 两颗年轻的心脏汹涌乱跳,声响吵扰到了屋檐上的麻雀,它们四散飞去,就留他俩盈盈相望。 或许就是那晚,俩人定下了约定,留洋回国之时,关黎晖迎娶莫惊春。 两人婚后随外公的工作调迁,南下到了武汉,也是那个年末,有了关歆舅舅关之遥。 只是没想到,大学老师的儿子,直到十岁,才得以入学。 好在关之遥聪颖,当时五年制的小学,他两年学完,赶着同龄人的脚步,一起升上初中。 他书读得很好,但他并不喜欢读书。 因为他见过学问做得极好的人,境遇远不如田地里最穷苦的庄稼汉。 连带自己,也远比不上最穷苦的庄稼汉的儿子。 都说小儿三岁前是没记忆的,但关之遥两岁时候的记忆却历久弥新。以至于到了他三十多岁,又见到那个和记忆里相似的铜头皮带时,还是不禁打起了寒颤,尽管那个皮带主人是个比他瘦弱许多的花甲老汉。 两岁的关之遥无法理解,那些常来家里听唱片、和父亲讨论叔本华的学生,为什么会手拿棍棒打父亲?那条铜头皮带好厉害,父亲的脑袋瞬间就给砸开了瓜,父亲的右耳也能给打聋。 他书念得极好,但他厌恶上学。 他厌恶自己的饭盒总被掺进沙土,却不能反抗。尽管八十年代初风气已比过去好多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大家还是有看法,如果运动又来,第一个就会把他们家打倒。 他忍啊忍、忍啊忍,心里的愤恨滚成了大火球,终于爆发在一个下午。 他鼻青脸肿,嘴角挂着血,回家说:“我要出去做事。” 那个时候,关枝华还在念小学,但她十分理解他,因为她身受同感。 当关之遥冲这个世界亮起拳头,这个世界突然就变得春风化雨了。 关枝华再得知关之遥的消息时,同村人都是艳羡。 关之遥具体在做什么,关枝华不清楚。她只记得他带她在校外吃的那碗加满菜码的热汤面,和买给她的那双白色雨靴。 她是全校第二个穿上白雨靴的人,第一个是面粉厂财务科科长的女儿。 关枝华读到高中辍的学,女孩心思更敏感些,等到她可以专心念书时,数理化早让她一头蒙了。 她支了个租书摊,但门可罗雀,生意远不如拐角处的那家。 她进书时讨教,批发她书的老板笑而不语,拉她进了里屋,递了本书给她。 是本钱钟书的《围城》,她书摊摆的就有。没等她言语,老板点了点封面,让她翻开仔细看。 她才翻一页就扔还了回去,那些赤裸的文字羞红了她的脸,包在书皮下的竟是这些东西。 她做不来这种生意,书摊很快转了出去。那时候关之遥常跑广州,不知道干什么,总是提个箱子来来回回,带不少新奇的玩意回来。她在里面翻到齐秦的卡带,一个人听到半夜。 她没过多久就做起了盗版卡带生意,唱片摊就摆在师专校门口,来往的都是时髦的年轻人。 也就是在这儿,一个戴着块梅花表的学生,走到了她摊前。 这个学生后来帮她背过货,陪她在桥洞里躲过雨,也帮她打点过关系,让哥哥没被顶罪戴上黑社会头目的帽子。 这个学生对她说过“我爱你”“嫁给我”,最后也是他说的“对不起”。 上大学,关歆一次登知网,突发奇想地在作者栏敲下外公的名字,检索出四条结果。 那是关歆第一次对外公外婆的一生,进行长时间的思考。她在想如果没有那些事,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 舅舅应该就不会在那高墙里蹲上两年,母亲也不会因此对那个人渐生情愫。 他们原本的道路是那么的坦阔,却离奇地囿于这羊肠小路里。 这些年,关歆踏着祖辈们的足迹,一路小心翼翼,遵循世俗对成功的定义,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就怕行差踏错半步。 可如今,自己却成了华服上的虱子,被他们一抖,就给抛了去。 她望着外公,打着腹稿,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只问出了“您怨吗”三个字,连个“恨”字都不敢提。 外公没有回答她,他唤着外婆的名字,让“莫金春”又做回莫惊春。 他们执着彼此的手,伴步走在河堤边,让晚霞落下来,慢慢融进了光中。 * 关歆没能在南县多待,关枝华忘记关闭社区团购的接单,她次日早上就得赶回去。 清晨六七点,透着一层薄雾,还未大亮。 关歆压着四十码不到的速度,跟在一辆液化车后面,慢悠悠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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