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有制服,奶黄色的厚衬衫,过膝的黑色呢子百褶裙,配厚长筒袜和黑皮鞋。冬天穿着倒是暖和,就是很像教会女校的制服,古板得很。 老板原本给女职员设计的制服还有几分时髦俏丽,可老板娘看着不顺眼,硬是把衣服改成了这样的款式。 宋绮年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发誓,等她将来开了店,一定把店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店里的活招牌。 “也真是搞不懂你。”柳姨抱怨,“咱家的铺子虽说赚不了什么大钱,养活我们主仆三个不成问题。你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做,却要送上门给人使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宋绮年感慨一笑,“人要追求梦想,怎么能不吃点苦?” 宋绮年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师。 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绮年却是喜欢给娃娃做新衣。 老天爷给了宋绮年一双巧手,小小年纪就针线娴熟,随便一块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来。 等长大了些,宋绮年便开始给自已做衣服。 报刊上和时装店橱窗里的新装,宋绮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服装设计师其实是西方的称呼,说白了就是“裁缝”洋气的说法。 西装裁缝这一行是红帮的天下,稍微讲究一点的顾客都不稀罕去别家做。宋绮年母亲恰好是宁波人,这姑娘便觍着脸将自已归作了红帮的一员。 而同其他手艺行当一样,小裁缝不跟在师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别想轻松出头。 宋绮年天资聪慧,但毕竟毫无从业的经验。于是她托了关系,拜在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西装裁缝门下,做了一名学徒。 那位李高志,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做中式衣衫的,名气不小。李高志有想法,看准了西服市场越来越大,专门跑去美国西岸拜师学艺,回来后以某设计师的弟子为招牌,在老店隔壁开了一家新店,专营西装。 他家资金雄厚,人脉通达,岳父又办了一份小报,整日为他宣传,名气很快就打响。 宋绮年其实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觉得一股子匠气。 但是跟着李高志混的好处很明显:她可以进入这个行业里的社交圈,学习正规的制衣技术,了解行业规则,结识名媛贵妇——这些女土们都是各家争相争取的客户,也是宋绮年将来自立门户后的衣食父母。 李高志手下的学徒有好几个,宋绮年并不是特别的。最初的时候,店里那些轻松又出风头的活,是轮不到宋绮年去做的。 不过宋绮年机敏善变,又能吃苦。这姑娘心底对成功的渴望让她就像一匹饿狼,一见到机会就紧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阵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阳晒得死狗,学徒们都不肯接出门跑腿的活儿。只有宋绮年挺身而出,顶着三伏天的太阳,给客人上门送货、量身试衣。 她人美嘴甜,擅长察言观色,逢迎的手段又恰到好处,女客们都很喜欢她。 等到秋天来临,宋绮年晒黑了一圈,资料也搜集了满满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产品行情,布料的门道,配饰品和鞋帽师傅,百货公司的销售部人员信息,城中高门大户里太太小姐们的喜好和绯闻…… 所以纵使活计琐碎繁重,又要忍受东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挤,宋绮年依旧觉得这份工做得不亏。 “不会熬太久的。”宋绮年匆匆朝外走,“我要是能被服装展选中,肯定不会再在李家干下去。要没中,过些日子攒够了资历,就去应聘凤翔的初级裁缝。” 柳姨才懒得管这些,她只追在后面:“好歹喝一碗粥再走呀!” 可宋绮年已噔噔地跑远了。 “真是的。”柳姨忿忿回了屋,“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有福不享,就爱吃苦。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看一眼,偏偏喜欢那中看不中用的张俊生。” 四秀小心翼翼道:“小姐说张先生善良又高贵,像古代话本里的贵公子。而且张先生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给小费也大方。” “女孩子怎么总喜欢什么贵公子?”柳姨嗤之以鼻,“现在张家没钱,你看他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大方。” 李高志虽然是在美国拜师学艺,可时装店的名字却叫“小巴黎时装店”。 店就开在先施百货斜对面的一条马路上,两个大门面。一个是大门,一个做了橱窗。 李高志品味艳俗,橱窗也总得装饰得格外艳丽张扬。但因通宵不熄灯,夜里看着倒格外醒目,是个好招牌。 宋绮年从后门进入店后方的工作间。 这里没有衣香鬓影的客人,只有衣裙朴素的忙碌女工、缝纫机转动的哒哒声,以及熨斗下腾起的一团团白雾。 一大早的,李高志正在办公室里骂人。走廊里有不少人在看热闹。 “……你个蠢驴似的脑袋是怎么生出来的?这种错你也能犯,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言语粗俗不堪,让宋绮年皱眉。 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窗户,就见助理黄小姐正被骂得直抹泪。 这黄小姐是学徒里最没背景,又最受李高志欺压的一员。平时凡有粗活累活,大伙儿都爱推给她去做。只有宋绮年看不过去,有时会出手帮一下。 但黄小姐的性子也实在软,被欺负了只知道哭。哪怕手把手教她怎么反抗,她都只会缩着手摇脑袋。 日子久了,宋绮年也疲了。 人贵自立。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可今日李高志的火特别大,光骂人还不够,甚至拿起桌上的文件朝黄小姐扔过去。 宋绮年最见不得男人对女人动手,立刻就朝办公室走。 “小宋,你别冲动。”女工领班将宋绮年一把拽住,“黄小姐得罪了老板的一位大客户,肯定要被辞退了。” “那直接辞了不就行了,何必打女人?” 宋绮年甩开了领班的手,抓起一个文件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李高志正骂到兴头上,被打断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没长眼睛吗?”他朝着宋绮年吼,“别来打搅老子!” 他是个五短身材方脸盘的男人,活似大土豆上垒了一颗小土豆。到底是服装店老板,穿衣打扮十分摩登,但是一激动就满脸通红,像个游乐园的小丑。 宋绮年赔着笑:“先生,刚才王参谋长家打电话来,说对衣服的修改很满意,吩咐咱们抓紧时间做。您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这边就给缝纫部下单了。” 生意更要紧。 “拿过来。”李高志朝宋绮年招手,对黄小姐最后吼了一句,“收拾好你的东西,给老子滚!” 黄小姐如释重负,抹着泪花跑了出去。 等宋绮年从办公室里退出来时,外面看热闹的人已散了。 宋绮年把订单拿去了缝纫部,那边的女工立刻着手开始打样裁布。 “王家最后看中的,还是你修改过的样式吧?”领班翻看着单子,“真大方,一口气订了八件,都是你出的款式。” 她是熟工了,一看稿子的风格,就知道这些图出自宋绮年的手。 设计如人,李高志的风格奢华繁复,流苏蕾丝层层叠叠。而宋绮年的设计却简洁别致,更讲究裁剪,珠子和流苏只稍作点缀。 王家的女眷是留洋归来的,有些品味,看到李高志那暴发户的设计图便直皱眉。 宋绮年随机应变,立刻涂抹去了繁复的部分,改了一稿,这才拿到了订单。 “上次刘家小姐的裙子,最后定下来的也是你的。”领班道,“这个月一半的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你要不是学徒,而是记单的裁缝,光分红就是好大一笔了。” “多亏客人们看得起我罢了。”宋绮年谦虚,“我要学的还很多呢。这个单子,王家急着要,有劳你们赶工。我一会儿出门办事,给你们带点全福记的红豆糕回来。” 宋绮年手头比普通学徒要宽裕,又没架子,铺子里的女工们和她关系都好。她的单子,女工们做得也最快、最用心。 别的学徒看在眼里,难免有话说。 “宋小姐昨天过得还好吗?”一个男学徒阴阳怪气道,“我们昨天听了电台里的新闻,说什么‘丰兆进出口行’的少东家被绑架了。这张少爷不正是你的男朋友吗?”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朝宋绮年瞧过来。 宋绮年轻叹:“张先生只是我的朋友。但他确实遭遇了不幸。我一会儿还得去张家,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你倒是仗义。”男学徒冷哼,“可落下的活儿,却分摊给我们几个了。” “宋绮年和我们不同。”一个女学徒冷笑,“人家来咱们这里不过是过个瘾,转身就要嫁入豪门做太太的。才不在乎活计呢。” “什么豪门?”又一个女学徒帮腔,“听电台里说,张家生意破产,欠了钱还不上,儿子才被绑架的。宋小姐,你恐怕得赶紧换一个户头了。” 几个学徒咕咕直笑。 “你们就省省吧!”女工领班看不过去,“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当心烂舌头。平日里你们不想做的活儿全推给宋小姐去做,她半句怨言都没有。还大小姐?我看你们一个个比她金贵多了。大清要没亡,你们个个都是福晋格格!” 女学徒想反驳,被同伴拉住。 领班是店里的老人,况且缝纫部极重要。你的单子,做得好不好,出工快不快,全看她们心情。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这群女工的好。 宋绮年这才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让私事耽搁了工作。等这关头过了,我一定会把工作补回来的。还请诸位多体谅一下。” 几个学徒你拉拉我,我拽拽你地走了。 领班长叹:“真是小人多作怪。无非就是看你眼红,现在终于找着机会说风凉话了。” 宋绮年道:“人的气运有高低起伏。运气好时旁人艳羡,运气坏时人人踩踏,也是常事。” “你真想得开。” 之前宋绮年和张俊生来往密切时,张俊生曾来接过宋绮年下班。 清俊的公子哥儿,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真是羡煞旁人。 来做学徒的都是家境贫寒的子女,宋绮年本就是异数。如此一来,她更加格格不入。 后来,宋绮年的设计得到客人欣赏,接的单子越来越多。几个学徒更加孤立宋绮年,甚至还在暗中给她使绊子。 宋绮年不是没下过功夫和这群同事搞好关系。 她放低了姿态,请客吃饭,工作上多帮忙,言语上也更婉转。可情况并无好转。 柳姨知道了,气得抄起菜刀就要来算账。宋绮年使劲儿把人拦住了。 “我既然出门工作,就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处得来的,就有处不来的。受排挤,动辄吵架掀桌子,以后谁还搭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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