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及此,小灵体的脑袋又如霜打的茄子那般快速蔫了下去,仿佛是在委屈着什么一样,窄小的肩膀小幅度的抖着。 “我一直陪在阿娘身边的呀,只不过那时候,我分裂成了……三个……” 方确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置信:“它们……它们不是……” “那三只灵团都是我呀!” 小灵体又一次贴上方确的手,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只不过,由于我在人间飘荡太久,为了能继续陪在阿娘身边,所以,才不得不那样蓄积力量罢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也暂时失去了记忆,还在找寻阿娘的途中,被一只孤魂野鬼捡了去,不过好在后来那只鬼居然阴差阳错的带我们回到了阿娘身边,不然,现在阿娘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了……” 见方确一脸诧异的模样,小灵体顿时委屈起来,声音都弱了下去:“不过,现在我可以永远陪伴着阿娘了,所以,阿娘才会在梦里读取我的记忆……” “这里,是你的记忆?” “嗯!” 小灵体点点头,继续道:“这里是边疆,是……阿爹战死的地方……” 方确绷直了嘴角,轻轻皱了皱眉头。 “王献?他在这里战死?可他上辈子不是成功击退了蛮夷,荣归故里了么?怎么会战死在此地?” “当然不是,上辈子阿娘去的早,怕是不知道——” 小灵体叹了口气:“第一次战役其实算不上完全成功,大梁亦是元气大伤,在阿娘死后没多久,蛮夷人策反几个附属小国发动第二次战争,阿爹又一次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能守住城……” “我当时就附在阿爹腰间的香囊上,阿爹中了几剑,好几个人压着他,他寡不敌众,最终……” 小灵体没有再继续说了,它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方确的反应,然后,圆圆的小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破旧浸血的香囊来。 方确垂下眼帘,静静的打量着那个不成模样的香囊,小鹿一样的眸子灰暗下去。 上面绣的,是合欢花。 倏地,方确轻哼一声,脸上扯出难看的笑容。 “上辈子,堕胎不也是他默许的么……” 是啊,她怎么能忘记,上辈子,没有护住她的人终究还是王献,最后折磨她至死的,也还是王献,不然,她又何苦给他下这样的诅咒? “阿娘在说什么?阿爹从未默许什么堕胎啊?” 小灵捧着香囊靠近方确,困惑地询问道。 第37章 信 “上辈子就是王献在出征前送来的榛子酥, 我吃了那榛子酥后,才……小产了。” 回想起之前在方齐那儿看到的记忆,方确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悸。 “怕不是误会了什么, 阿娘, 我的记忆之中,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看着方确错愕的神色,小灵体不免焦急起来,它飞上前拉住方确的手,拽着她就朝着院子外跑去。 “阿娘同我来!” 迈出庭院的那一刻,周遭的景致瞬息万变, 恍若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间,小灵体便带着方确落在了另外一处院子里。 同方才的残垣断壁不同,这儿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脚下一条羊肠小径延伸至不远处的花月亮门, 小径两旁掩映着茂密的竹林,暖烘烘的阳光穿梭其间撒下斑驳的树影, 耳旁不时还传来几声轻盈的鸟鸣, 只驻足片刻, 都令人感到十分的心旷神怡。 方确凝眸打量着四周的景色,越看越觉着熟悉。 “这里不是……” “这里, 是太子府。” 小灵体跳跃着朝石洞门飘去, 方确眨了眨眼, 提着步子跟在它身后。 穿过竹林小径后, 眼前才算豁然开朗。 这里, 是她前世的住处,也就是太子妃的院子。 庭院内特意围了好几个花圃, 其间种着许多漂亮的奇花异草,此时都冒出了新芽,看着虽是葱绿一片,但不知为何,此处太过安静,倒显得有些诡异。 半虚掩的轩窗隐约传来似真似幻的啜泣,方确偏头看去,那啜泣声似乎更加明显了些。 女孩循着声音走进室内,只一道半透的屏风相隔,她看见了一个男子微微抖动的背影。 炽碎的日光筛进屋内,跳动在重重纱帐之间,仍是无法洗去男子浑身的死气,他呆滞的站在软榻边,脊背微驼,双手无力的垂着。 泣声越发鲜明,方确咬住下唇,几乎是屏着气小心翼翼的越过屏风,在确认男子确实看不见自己之后,她才放心的靠近他,仔细端详起他哭泣的脸。 “嗬——” 是王献啊,居然在哭。 王献的整张脸都哭的通红,一双眼睛更是高高肿起,看着十分的委屈,可以说与方确记忆里威风的大将军是截然不同。 方确又将目光挪到男人面前的床榻之上,青纱帐掩映着一张死气沉沉的睡脸,床上躺着的人,是上辈子病重的她。 好在这会儿看和还在呼吸,应当是没死。 那他哭这么可怜做什么?他还会心疼? 方确刚想把脑袋再凑过去好好欣赏一下王献哭花的脸,男人却倔强的背过身去,擦拭起了自己的眼泪。 平复好情绪后,王献便快步走出了房间。 方确连忙跟了上去,随着男人一路来到他的书房。 书房里跪着大大小小的医师大夫,各各面色凝重,唉声叹气。 王献缓步走到书桌前坐下,垂下眼帘,目光在这一群老头子们身上扫过。 半晌,他才颤着声问道:“真的,不能治了么?” 此话一出,一群人乌泱泱的将脑袋磕在地上,几把老骨头都快弯折过去了。 “殿下,臣等怕是,无力回天啊——” “是啊殿下,太子妃殿下心中郁结已久,此次怕是真的已回天乏术了……” “太子妃殿下现如今日日用汤药吊着一口气,已是强弩之末,殿下还是早作准备吧……”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太子迟迟没有发话,几个太医看着快要跪不住,却也不敢抬起头来,见状,王献只能挥了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太医们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王献一人。他坐在书桌前,双手撑住额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方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献——脆弱、无助,甚至于有些狼狈。在她窥见的那一小段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面热心狠,懦弱可笑,连自己的太子妃都护不好,可眼前的他,却让她感到十分陌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王献低声喃喃,声音沙哑脆弱。 方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到他。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仿佛穿过一片虚无。 她收回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这只是记忆中的场景,她什么也无法改变。 就在这时,小灵体突然飘到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娘,可还想看看其它的记忆?” 方确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好,我们走吧。” 视角飞速的扭转,书房、王献、仓皇逃走的太医们都在眼前逐渐远去,紧接着,脚下终于传来落地的实感。 “你确定这药能堕了那胎儿,且不会伤及确儿的根本?” 僻静的厅堂内,方齐从一个侍从手中接过一片纸包,拿在手里细细的端详。 “这药方经由宫中的太医之手,定然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这一点,您还不相信我们王爷么?” 回话的人语气油滑,方齐似是听不惯他那副腔调,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男人将那片纸包随意丢在桌上,一只手撑着太阳穴,十分不耐的闭上了眼。 “我知道了,我会办妥这件事,但还请你回去告诉骆王,事成之后,他也别忘了他答应我的——” “我只要我的确儿。” 那侍从谄媚着应和了几声便躬身退下了,见人离开,方齐才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从最上层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信件。 方确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件上,在看见信封上的名字之时,心中猛地一震。 “吾妻确儿亲启——” 方齐轻蔑的翻过信封,唇边的笑意发冷。 “真是深情。” 男人粗暴的扯开信封,将那信纸随意展开来,目光阴沉的扫视着。 方确凑近一看,发现那竟是王献的笔迹。 “阿确,我年幼的妻子。 今日出征在即,心中万般不舍,却不得不离你而去。战场凶险,我不知何时能归,只愿你平安喜乐,待我归来,再与你共度余生。 我已命人每日送来你最爱吃的榛子酥,愿你尝到时,能想起我……” 方确的呼吸一滞,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画面——那盘有毒的榛子酥。 她一直以为那是王献的手段,可如今才知道,那竟是他的一片真心。 “原来你真的留了信……”方确轻声呢喃,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不用再看了。 方确的意识逐渐从混沌中抽离,眼前的光影变幻着,渐渐清晰起来。 女孩站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四周是熟悉的太子府景致,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夜晚了,月华普渡万物,她的院子里草木疯长,原本一片葱绿的花圃此时却开满了漂亮的鲜花,现在,似乎又是另一个时间点了。 身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方确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失去了生气的眼睛。 霎那间,她的心脏仿佛都跳漏了一拍。 好在王献并未看见她,只是迈着趔趄的步子,缓缓穿过她的身体。 她的屋内并未点灯,方确垂下眼帘,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王献背对着她,将一个香囊紧紧贴在胸口,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 耳边传来男人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喃喃:“阿确,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没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如果我好好同你解释……” 手心突然落下一片凉意,方确回过神,小灵体不知何时回到她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阿娘,你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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