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沈拿着一条长毛巾出来,很长,大概一个京虞那么长。 他目光回避,两指捻着毛巾头,搭在京虞头上。 眼前突然一片黑,京虞哽住,慢慢扯下来包裹住全身,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周沈,像被淋湿的小狗。 “头上也需要一个。” 明明没有撒娇,周沈却听出点撒娇的意味。 他喉咙越发紧,眉眼也凝得很紧,装作淡定地嗯了声,转身背影仓促。 又一毛巾扔过来。 京虞觉得是自己吩咐周沈太多次了,他才如此粗鲁,于是默默展开毛巾成月形盖在头上,老实了。 屋外门檐滴着雨,丝丝如珠。 周沈站在门槛处,任由细腻的风雨斜进来,高挑身板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京虞猛地咳嗽一声。 少年头微偏,低眉落眼:“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说完,他往厨房走。 京虞知道自己约莫受凉了,于是裹紧毛绒绒的毛巾,舔了舔干涩的唇,望向落雨的门外。 周沈很快回来。 他端来一杯热水,修长手指让开杯把手,转移到杯底,稳稳当当递给京虞。 京虞从温暖里伸出两只手接过,低头微抿一口试水温。 周沈眉眼轻抬:“烫吗?” 京虞眨眨眼:“烫点好。” 她盯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乌黑头发被毛巾擦得凌乱,额前微湿碎发零星往前戳着,眉下一双眼又黑又亮。 只有凑得近了,才发觉他立体清晰的轮廓有多么好看。 等反应过来自己看太久,京虞立马将视线移到另一边,因此没注意到,周沈也正直勾勾望着她。 少年目光不似少女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直白、深邃。 “我该回家了。” 察觉到不对劲,喝完最后一口,京虞急忙把空水杯放到周沈手上,连告别都没有,径直离开。 周沈没回头,紧紧盯着手里的空杯。 半晌,他起身,将空杯轻轻放到茶桌上。 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也轻轻地、浅浅地落在了心口。 京虞回家时,母亲和弟弟早就睡熟了,她没开灯,摸到另一边,靠墙坐下,望着一片黑暗淡缓刚才的情绪。 十八岁的年纪,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京虞低头,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高考前母亲能和宋承民离婚。 其他事情都不该多想,母亲就是前车之鉴,没有什么比未来重要。 雨彻底停了,只剩嘀嗒嘀嗒的流水声,京虞强揉酸涩的眼,狠狠闭了闭,翻开错词本,开记。 身侧是一盏暖色台灯,笼罩她细瘦的脸庞。 “roland,罗兰,有名的。” 她小声记单词,手指一个个往下。弟弟在另一张床上睡得香甜,窗外月光破水而出。 — 新的一天,日上三竿。 周沈早早出去市里,帮母亲采购新原料。 京虞待在家里,就着四脚凳和饱满的太阳刷试卷。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 等到中午,一个鬼鬼祟祟的壮实人影躲在门口往屋里瞧。 京虞做累了抬头揉肩颈,目光轻瞥,不出意外看到了屋外的宋承民。 她其实并没有多意外。 隔着门和院落的距离,京虞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流动的酒味,又或者是某个人的专属酒味,她稀松的眼猛地睁开。 市区,城市街道熙熙攘攘。 容城只是小四线城市,论繁华比不过北上广深,它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引留每一个爱乡念乡的人。 拢完物资,周沈和母亲并没有提早回去,他的目光看向街对面一家礼品店。 礼品店旁边,是超市在搞大型促销活动,门前围了长长一群人,在分一块足足有两个饭桌长的蛋糕。 周沈对此不感兴趣,径直走进礼品店,目光直戳挂在店头的小熊玩偶。 玩偶点缀上了粉红色的丝带,眼珠是宝蓝色的,白色绒毛带卷,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熊形象。 店主走过来,探头问:“自己买?” 周沈摇头:“送人。” 等天边出现第一抹烫金,周沈和母亲回了家。 今天镇上貌似很热闹,男女老少都围在一起,嗑瓜子、唠八卦,碰见周沈一家回来,都纷纷低了音量。 可周沈还是听见了。 “打得可狠了!你是没看见,全身上下几乎都挂彩了,尤其是那张娇嫩的脸蛋,红的一片青的一片!” “谁能想到宋承民是这样一个人……打女儿,对……就是可怜那孩子了,小小年纪碰着这样一个继父,爱是一点没沾,疼倒是不少受。” “唉,她母亲也惨……” 周沈停下手上动作,听见心脏处狠狠一声震响。 他跟母亲说了声有事,第一时间往某个方向跑。 小镇不大,周沈却跑得很快,风从两边面颊呼啸穿过,少年面目凌厉无比,眉头却藏着深深担忧。 “哐”的一声,门被打开。 周沈在京虞家绕了一大圈,喊她的名字,没听见回应。 昔日那个看见他就会主动提嘴角笑,会巴巴想着讨好他的女孩,今天消失了。 还是隔壁一家人实在被吵得头疼,插着腰出来:“别喊了!人估计在派出所!” 周沈盯那人一眼,转身果断往派出所的方向走。 还是没看见人。 民警告诉他:“这孩子早就带她母亲去起诉离婚了,因为这次家暴留有证据的缘故,成功了,但要到真正判决离婚的日子,估计还得两三个月。” 周沈问:“她现在在哪?” “公交站牌下,她坐在背面。” 得到答案,周沈忍着心头莫名的难受,长长吐一口气,利落往外走。 他走到公交站牌不远处停下,反而不急了,默默注视着身形单薄的京虞。 她扎好的马尾此刻被扯得乱七八糟,凌乱贴在鼻青脸肿的脸颊,眼睛那块儿最为严重,红血丝清晰可见,眼皮微微泛肿。 嘴角破了皮,血渣滓结在上面。 衣服也被扯松了,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小腿像是撞上利刺,有一条长血痕。 可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伤。 只是沉默地拆开新买的糖,再拆开糖纸袋,缓缓低下头,将黄澄澄的糖含进嘴里,面无表情用腮帮子嚼动。 一路上,周沈听到了很多的话,每一句都是关于她的。 有说她可怜的,被继父打。 也有说她勇敢的,还打了回去,让宋承民头顶个血窟窿进医院。虽是弱势,但也算两败俱伤。 还有说她聪明的,被打第一时间是想着保留证据,拖着一口气也要让母亲跟宋承民离婚。 似乎这个女孩只是看着乖,其实也有很多心眼子。 天边烫金彻底染红,丝丝缕缕成余晖,京虞只是这世界中小小一个。 他突然想起那日京虞说的话。 “真希望每天的生活,都和夕阳一样漂亮。” 今天夕阳依旧漂亮,她却很糟糕。 周沈低眉看回来,把京虞身上每一寸伤痕都记住。 他要,寸寸相还。 第08章 追太阳 “京虞。” 周沈走到她面前,低声喊她。 京虞缓慢抬头,视线并不是很清明,被打后有些模糊,可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还有那声熟悉的调调。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周沈,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眼底分明有着一种京虞看不懂的情绪,也似乎不止一种,只是她窥探不了。 京虞笑了笑,主动宽慰他:“看着严重,其实也没多疼。宋承民……他伤得比我更重,他流血了,我打的。” 京虞静静回忆道,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打。 次数多了,疼痛会自动减弱,身体会产生疼痛抗体,最后逐渐变得麻木,再到接受。 “虽然看起来我输了,但实际上我赢了。”京虞继续道,“母亲终于能和这个男人离婚,你别笑话我,我仿佛看到新生活再向我招手。” 到时候,她要搬离这个小镇。 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美好回忆的小镇。 “所以你千万别觉得我委屈,也千万别觉得我可怜。” 京虞低下头,胸腔里的难受经久不息,她又低低补了一句话:“我讨厌可怜这个词。” 他眼底的凉薄、愤怒、心疼,她都能看懂。 “京虞。”周沈又喊了她一声,轻声问,“疼吗?” 京虞摸着糖袋子,摇了摇头:“不疼。” 被打时京虞并没有感觉到多疼。 被那么多人围观指点伤口时,也没感觉多疼。 疼的是,周沈偏偏要问她疼不疼的时候,伤口开始泛痒、泛疼。 没有人关心怎么会疼。 只有被关心的人,才有资格叫疼。 “去医院。”周沈二话不说,想要拉她去医院。 京虞轻巧避开:“不用,就是点小伤,没必要去医院,我记得附近有家药店,拿点涂抹的药就行了。” 她软声软语的,实则态度强硬,周沈静默望着她,退一步,说好:“那我陪你去药店。” 到时,药店老板刚好在打瞌,碰见京虞来,随口说了句:“又来买药了?” 京虞艰难的笑:“嗯,还跟上次一样,最便宜的。” “行吧。” 药店老板看了眼京虞脸上的伤,默默叹了口气,丢过去几样东西:“消炎的,涂抹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每天按时用。” “嗯。”京虞伸手就要拿药。 被周沈推回去,他看着药店老板,直接道:“把这个药换一下,换成第二排白蓝色包装的。” 药店老板摘下老花镜低头瞥周沈一眼,转身拿药,依旧是扔过去的动作,语气随便:“价格贵了一倍,我给你抹个零头吧。” “行。”周沈爽快答应,根本没给京虞说话的机会。 他伸兜掏钱。 京虞面色沉默,静静扯了扯他的袖子:“真没这个必要。” “嘘。” 周沈买好药,转而交付到她手里。 京虞舔了舔还有糖味的唇,默默拿紧药,悄声说:“我会还你的。” “不用。” 两人缓慢往前走,周沈始终保持着跟京虞同样的速度,走出药店,黄昏破晓,他倏尔回头,低声说:“我的好意,你就领一下吧。” 天快黑了,小镇安静下来,京虞也跟着安静下来:“嗯。” 他们一起回的家。 走出小镇,路边溪水沿着麦田缓缓流淌,夜风轻缓拂过伤口,空气中都是稻米成熟的味道。 这条路,他们已经一起走过好多遍了。 不知道会不会走过一个春夏秋冬。 “以后我一定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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