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乱走,不在长途车站停留,学校、补习班、家构成了所有生活轨迹。 或许你会问,为什么不试着寄信?请一位同学,投递到邮筒里,总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当然是简单的,薄冀望着南方时时常会这样想。 真正家的地址他从不曾忘记,可圣地如何能轻易侵犯呢? 现在的他还不可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先完成。 世界于他而言很简单。 做对的事,然后把事情做对。 他从小就深谙此道。 只是,只是。 他似乎错了。 时隔经年,他的重逢,她的初见。 那天,他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而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夜风更劲,帐篷鼓动,猎猎作响。 营灯剧烈摇晃,昏黄摇摇欲坠。 他在动荡中静默凝视自己右手,看它只有模糊边界,掌心漆黑一片。 他亲眼看着它缓慢下降,就像午后树影落到她的唇瓣上。 但请相信,他惯会做正确的事。 所以能停下来的,不是吗? ---- 啊……024想说什么又被自己捂嘴了,只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
第13章 13.日出后 早上六点,薄翼艰难爬起来。 昨天后半夜狂风大作,吵得人屡次惊醒。 她睡得很不好。 周女士昨天中签时异常兴奋,拉着她非说要感受身居山野,见证佛光照顶。 可她现在怎么喊也不起来,还不惜将头埋进臭烘烘的睡袋里。 薄翼也想倒头再睡,但往外一望,薄冀已经坐在观景台边了。 其他游客同周女士一样,被夜风侵扰睡眠,此刻犹在梦中,也不知道等会能不能起来。 只有这个人携一盏昏黄营灯,嵌进天边。 天幕微蓝,远处山林单薄成墨色剪影,轻缈缈飘荡在云烟之间,近处薄雾淡淡氤氲,星星熄灭,草暗露重,冷得很也静得很。 她实在不想洗漱,但她现在又实在不够清醒,这样的状态不行。 咬咬牙还是去了洗漱间。 秋初的山泉水冰得让人打颤,一沾直接凉到心底,残余睡意顿时消散,薄翼硬撑着继续,动作极其敷衍,只求草草了事。 脸擦得潦草,疏漏的水滴顺着下颌流入脖颈,又激起一层鸡皮。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抖落杂念,裹紧冲锋衣,一步一步向那个人走去。 薄冀半边身子镀一层暖色金边,半边依然陷落在幽蓝的雾气中,背脊微弯,靠着椅背,姿态松散。 他身边放了两张月亮椅,自己坐在最边上那张,薄翼没有犹豫,落座到中间。 他朝她递来一杯热水,未明的天色里,一张脸显得有些冷,话却是柔软的:“山上很冷,喝点热水暖暖,”又问:“怎么就你起来了,妈妈呢?” 薄翼接过热水,轻啜一口:“喊不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 似是怕吵醒沉睡的人。 “昨夜风是很大,”他回过头,也啜一口热水,脸上有了暖意:“睡得好吗?” “还行。” 然后两个人居然谁也没再说话,任凭流岚自身侧淌过。 也不尴尬,就是画面静默了,很空。 热气熏蒸脸颊,在薄冀看不到的一侧,薄翼不动声色地摩擦着水杯,她有些烦躁,身体虽然完全醒了,脑子却还没有,她懊恼自己反应慢了,可要她主动打破沉默,她做不出来。 蓝色越渐薄透,朝白显露之时,薄冀望着天际,问她:“想好保送去哪个学校了吗?” 薄翼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说:“心里有几个备选,国赛之后想再去试试岳茂樟班的选拔。” 他露出赞许神色,却依然定定看着天边:“小翼一定可以的。“ 薄翼面色骤冷,她轻嗤一声,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索性放下水杯,掏出耳机,自顾自听起歌来。 水杯磕到蛋卷桌上,发出轻响,液体荡漾,在杯旁溢出个小小水泊,泛着所剩不多的热气。 薄冀默然注视那滩水渍一会儿,一直看到杯中水面重归平静,才伸出手去将桌面安静收拾好。 水已经彻底冷了,却冷不过她此刻的神色。 她也不是刻意摆了什么冷漠表情,只是不再顾及周围,面无表情听着歌。 可是很好看。 冷冷的,不看人,眼皮半垂着,眉毛疏淡散开,懒懒搭在两颗黑沉沉的半圆珠子上。 露气湿重,洗脸泼湿的耳发还没干,蜿蜒贴在白生生的颊侧,末梢勾在红彤彤的唇边,只有它看上去还是暖的。 她肯定知道他在看她,余光轻易就能撇到,但她丝毫无所谓,根本不理会他。 他没忍住抬手过去,最终却只落到耳机上,摘下一边塞进自己耳里。 轻灵音乐传来,是一首日文歌,略带沙哑的女声吟唱着,间或交杂几句英文,歌词是——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她还是那副样子,懒得管他。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缓缓向她倾身,低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蛮好听的,叫什么名字?” 薄翼看向薄冀,诚如他所想,她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皮会完全张开,露出隐藏的星光,亮莹莹,灼人心魂。 她直直看着他,微启双唇,气息轻轻擦过嫣红唇瓣,舌尖翻动若隐若现。 她盯住他。 她说:“say that you love me。” 天边云霞晕染变红,艳丽霞光打在薄冀苍白的脸上,他停在那里,无法再动弹。 哈。 薄翼笑起来。 她知道,她终于有可以赢过哥哥的地方了。 她轻轻抬高下巴,迎着他的脸。 耳机相连,距离拉近。 歌曲还在两人耳里持续播放,在唱:“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爱してると闻かせて。” 她吻了上去。 同一瞬间。 金光乍破,雾融云消。 佛寺晨钟旷远,悠悠响彻天地。
第14章 14.误差 薄翼赢了。 但赢得很不舒服。 明明严阵以待、战意凛凛,对方却轻易认输,然后只当无事发生。 就像让她去考小学一年级的数学期末,拿了一百分又有什么意义? 她真的被膈应到浑身难受。 又因为自己会感到膈应而气恼不已。 但她仍然维持着表面兄妹的模样,丝毫不在周女士面前露出破绽,因此周女士以为这是一场非常圆满的祈福活动兼家庭旅行。 黄金周结束,周女士送别儿子,转眼又到十一月,薄翼去参加国赛的日子。 学校老师带队,安全不用担心,但这是女儿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而她以往过于疼爱孩子,导致她至今生活技能低下,怕她衣服穿少了,怕她丢三落四,注意事项念叨了无数遍又跟领队老师拜托了无数遍。 关心则乱,妈妈们的爱意永无休止,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孩子。 其实今年数奥决赛举办地是地处东南的海滨城市,即便到了十一月,气温依旧温暖适宜,外穿一件薄衫便足矣,更何况,薄翼缺乏生活技能又不是傻,最起码的知冷知热还是做得到的。 相反,十一月的北方寒潮方才过境。 空气干燥,萧萧瑟瑟。 人们普遍穿上毛衣、厚外套,到了室内又统统脱下,只着一件单薄T恤,宛如夏日。 吴景大步迈进实验室,一边剥羽绒服一边大喊:“哎哟我这狗记性,数据忘拿了!诶,薄冀你看到我本儿了吗?”剥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拿了报告就走,没必要脱衣服,又低叱一句脑子被驴踢了。 背对着他坐的人没有动静。 直到他走近,大力拍在薄冀肩膀上,那人才如梦方醒,侧过头来看他。 “想啥呢这么入神?” 薄冀微微一笑:“在想怎么尽可能降低人为因素影响。” “嗨!”吴景在台面上到处翻找:“你这不就是钻牛角尖儿吗?之前那一组数据也不是不能用,偏离值略大了一点儿,但在误差允许范围之内,老头子看了也不会说什么……我靠~怎么没有,我记得是放这儿的啊?” 暖气很足,吴景又没脱外套,着急上火沁出一脑门汗。 他的桌上各种书、文献层层叠叠垒在一起,没什么特定的顺序,脑子是挺好使的,但归置东西的习惯不太好,记性也不怎么样,翻半天也没找到东西。 “这个?”薄冀递过去几页纸。 “诶对对对!”吴景喜笑颜开,抹去脑门汗珠:“还得是你。”说着又拍拍薄冀肩膀:“别闷实验室了,出去走走,今儿天气不错,阳光特别好。” 实验室环境纯粹,薄冀不想走,但到底还是被同窗生拉硬拽拖到楼下。 北方少雨,或阴或晴。 今天确如吴景所言,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求是路上,梧桐参天,红色叶片铺了一地,偶尔能见到几片金黄银杏点缀其间,脚踩上去,窸窸窣窣,是秋末冬初特有的声音。碎叶声中,薄冀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师辨析错误与误差的区别。 错误,意为不正确,与正确答案及客观事实相反。 而误差,是在方法正确的前提下,测得数值与真实值之间的差异,误差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尽可能减小即可。 但错误必须矫正。 很简单的道理,他却想了一路,抬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薄永锋不要儿子住宿舍,一收到录取通知书就在学校边上专门买了套公寓,又请保姆照顾他起居,薄冀成年后才开始一个人住。 房子坐北朝南,采光很好。 一进大门,隐隐有音乐声从书房那边传来,音响正在播放歌曲,从他清晨出门一直放到现在。 他没有忘记关。 脱掉大衣和鞋袜,薄冀赤脚步入书房。 熟悉的歌词,一字一句包裹住他。 「なぜこんな离れてても 想いは热く あなたじゃなくちゃだめなんだろう 想像の中のあなたと くちづけしてた 髪に触れて 指に触れて 今すぐに会いにきて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 薄冀不会日语。 但已经能理所应当地把每句歌词的意义在心底默念出来。 天才并非可以不假思索地一下子精通从未接触的领域,但的确学得很快,甚至根本不用刻意去学,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歌曲还在继续,单曲循环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窗帘半掩,日光明明昧昧,胡桃木色的桌面上放着一只水杯,杯中有水, 它立在光亮中,光线穿透液体,在另一面投下浮动的光影。 那光影流淌得很慢,慢得就像在宇宙里漂浮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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