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只扫了一眼,说:“有些长进了。” “我也说是。”高采萍往后挪了挪屁股,两只脚便悬了空,她指着自己脚上的布鞋说,“还说要给我绣鞋面。” “那好啊,绣什么?” “大概就是并蒂莲花之类的。”高采萍晃荡着双脚,和先生搭着话。 两人的声音都轻轻的。先生问她:“你没什么想要的样式?” “我看玫瑰花就蛮好。” “那你是难为她了。”先生说,“绣玫瑰很难的。” 高采萍揿了揿鬓边的发丝,笑了笑,那笑带出来的气息扰乱了烛光,她便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先生。一道影子从先生的脸上晃过去,先生的半边脸消失了。高采萍瞬间瞪大了眼睛,去拍了拍先生的手背。先生也拍了拍她的手,问她:“你的名字是祝师傅改的吧?” 先生又是完完整整的一张脸了。下巴发青,眼里的光一跳一跳的。 高采萍看着他,说:“对啊,本来是按字辈来的,我轮着锦字辈。” “那怎么没有按照锦来取名字呢?” “我也不知道,前头都好好的,师兄师姐都取了各自的名字,轮到我了,祝师傅递给我一幅字,我一看,采萍,我吓了一跳,以为我被逐出师门了。”高采萍讲到这里,望着先生身后的墙壁,光在那儿只浅浅地蒙了一层,先生的影子落在上头,不止一个先生似的,大影子下面套着个小影子,小影子下面套着个更小的影子。好像一弯由浅黑渐变向前深黑的“彩”虹。 高采萍在烛火前比起了手影,淡淡道:“祝师傅说,你知不知道梅妃就叫采萍。” 她比出了只老鹰,展翅要飞。先生回头看去,双手十根指头也开始比划。 老鹰飞起来了,高采萍开心地笑出了声音,继续说道:“我一个师姐来和我哭,说妹妹,师傅怎么这样,梅妃都不是角唱的。” 先生比出了只兔子,高采萍更开心了,兴致更高了,举高了手臂操纵那影子老鹰在一片昏黄中盘旋。 “你们师姐妹几个感情蛮好的。”先生说。 高采萍没接话。小兔子在地上跳来跳去,一停一顿,时刻警惕着鹰的动向。 先生又说:“良姐的苏州话讲得越来越好了。” “是的呀,她老和我说先生夸她的苏州话讲得好。” “能陪你讲讲,陪你解解闷也蛮好。” “是蛮好。”高采萍想起一件事,自己先笑了,先生一看她,她便说:“想起来前几天良姐去帮我打小馄饨,去了好久才回来,我以为她半路有事,要么就是遇到熟人,攀谈了起来,结果她回来告诉我馄饨摊那边有人吵架,警察都来了,摆摊的只肯讲上海话,警察只肯讲广东话,她给他们当翻译。” 先生扭头,微微笑了笑,又转过了身去,面朝着壁影了。小兔子缩成了一团,不动了,先生说:“厉害的。” 老鹰也不动了,就张开翅膀,飞在空中,好像静止了一样。先生问道:“徽安话你还记得吧?” 高采萍摇头:“我在徽安没几年的。”她算了算:“我在香港的日子都比在徽安的久了。” 先生说:“过阵子可能要去伦敦看看……”他顿了顿,声音一紧,“她那边么身体实在是不太好,弄来弄去,照应不来,就想问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走。” 鹰落下了,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先生笑出了声音,松开了手,转身看着高采萍。高采萍拂了下腿,含笑问:“去欧洲那边呀?” 她也不玩了,右手抚着左手,来来回回搓那几根手指。先生这时摸出了一枚镶嵌红宝石的黄金戒指,放在了桌上,说:“上次你让我改的尺寸,差点忘记。” 高采萍拿起戒指,自己套进右手的无名指。先生问:“合适了吧?” “合适了。” “那好……” “嗯……” “对的,是去欧洲那边,坐船去,之前给你看过那边房子的照片的,你还记得吧?” 高采萍低眉,抚着戒环点了点头。 “佣人司机都安排好了,英文什么都能讲,能听,还有一个高鼻子管家的,人蛮客气的。” 高采萍垂下了手,指尖碰到小腹,头低了低,又揿了揿头发丝。天气不冷也不热,她顺着旗袍边摸了好一阵,揪出一个小线头,在手里拈来拈去。不出声。 先生说:“不过那边的天气估计你不大喜欢,天天下雨,我是没办法要去办事,每次去几天心里就乌糟糟的。”他叹息,叫苦不迭:“天气不好,吃的也不太称心。” 高采萍咬了咬唇,说:“前几天良姐倒和我说起,弟弟要讨老婆了,要她回去帮忙。” “啊是?” “嗯……”高采萍抬眼看了看先生,浅浅笑,“正好让她放个假。” “家里总归还是要回去看看的。”先生说,“再怎么样也是家。” “是这么个说法。”高采萍附和道。先生问起:“上次你送过来的甜点心,她说蛮好吃的,还想问问你怎么做的。” “太太喜欢,我再做好了。” “玫瑰酪是不是?”先生一笑,眼角的皱纹聚拢了,“她很喜欢,我都没吃上。” 高采萍看着他说:“我做了再送过去。” 两人的眼神一对上,忽而间又没什么好说的了,先生往后靠去,伸着腿放松得坐着了,过了片刻,他一掀长衫的衣摆,说:“前天徐老板他们来家里,两个小孩又是爬假山,又是跳池塘,真正是鸡飞狗跳,还见了血。” “那要送医院吧?” 先生点了点头,叹了几声,摇着脑袋直说:“真的是来讨债的。” 高采萍笑了笑。又是一阵肃静盖过来,没人说话。窗外,烛火,罗汉床亦都屏住了呼吸。 那楼上突然吵闹了起来。脚步声好大,又杂又乱的,先生坐直身往顶上看,脸上不太开心了。高采萍说:“张小姐的小妹过来找她玩,住几天就走的。” 先生咳了声,脚步声更响了,随之响起的还有西洋舞曲的声音,好不欢快。杂乱的脚步声变成了颇有节奏感的舞步声,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一二……一二……没一会儿就乱套啦。 高采萍笑着从床上下来了,拍拍衣服,直勾勾地瞅着先生。先生笑了。高采萍指指楼上:“借借他们的荫头呀。” 先生还是笑,笑意漫进了眼里:“借荫头是这么个用法?” “对啊。”高采萍又用苏州话讲了一遍,“借荫头。” 先生的眼神软了,也从床几上下来了。两人跟着音乐踢踢踏踏地跳起了舞。
第28章 第二天早上,先生先起身了。高采萍醒了后就看到他坐在那张罗汉床上,挨着窗,摇着扇,望着窗外。她起身,先生约莫是听到动静了,便说话:“我再坐坐。”人原归是面朝外。 高采萍找到拖鞋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先生身边去,先生侧过身,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细声询问:“怎么了?” 高采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细细地说话:“良姐听到了,就要来敲门问了,让她多睡会儿。” 先生笑了笑,没说什么,人往靠背边挪了挪,高采萍就势坐下。窗户开了两格,凉凉的晨风吹进来,两个人,两团热气靠得不远也不近的,先生时不时要一下扇,高采萍坐了会儿,搓了搓渐发寒的手,去衣橱里翻了件披肩披在睡衣外头,这才重回来,又坐下。她也看窗外。 底下远远地能看到有一大队人马由东往西朝他们这里走过来了。男女皆有,都是学生的打扮,为首的扯着布条横幅。过了会儿,依稀能听到他们喊着什么口号,整齐划一。 先生说了句:“这几天经常闹游行吧?” “还好,一般我都醒了。”高采萍低头抚绸睡裙上的褶皱。 “和良姐定个晚点起早的时间好了。” “不好意思的……”高采萍攥着睡裙一角,面露难色,“良姐想得多,突然和她说这个,再和她讲准她放假,她肯定要多想的。”她打了个哈欠,人虽醒了,晨乏还没消,早晨光景,太阳还没完全露脸,气温适宜,室内盘旋着股玫瑰的幽香,和外头飘进来的食肆气味混杂在一块儿,又毫不冲突,倒有些像米糕里的玫瑰酱的气味了,高采屏悠闲地摇晃着小腿,倚着木塌上的案几,摸着面庞,顺着心思半苏半白话地继续说了几句:“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也蛮好,就是有辰光,也想一个头坐坐。” 先生没有接话,脸色温和。高采萍这才意识到失言了,更为难了,正襟危坐了,急忙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呀……” 先生摇着扇子安慰她:“知道的,知道的。”先生讲苏州话:“晓得格,晓得格。” 先生自嘲道:“啊是蛮洋泾浜的?” 高采萍挤出个笑:“比良姐好一点点。” “就一点点啊?”先生接着和她打趣,“你讲广东话有模有样了,我还只是比良姐好一点点,我是有点坍台了。” 高采萍还是笑,挽了挽乱发,又心乱如麻地坐了阵,瞥见边上的斗柜上放着的一台相机,拿了过来,对着楼下拍照。 游行的队伍已经来到他们楼下了。声势愈发得浩荡,群情激动,街边卖早点的都推着车隐进了吊脚楼下的廊道里。高采屏对准那游行的画面拍了好几张照,把相机递给了先生。先生也对着楼下拍照,咔擦咔擦按了两下快门,镜头忽然晃进了屋里,对准了高采萍。高采萍惊呼了声,半掩住了脸,低下视线低下头,有意回避。先生还对着她拍,她便索性放开了,倚着窗栏任先生拍了。 先生转胶卷,按快门,忙得不亦乐乎。高采萍又放松了下来,打量着马路上的男女老少,激动的人潮吸引了许多围观者,还有不少人加入了游行的队伍,跟着学生们一起喊口号。大清早的就有人站在路边啃西瓜了,一个女人牵着个孩子走得飞快。 日光越来越热烈了,不得以必须眯起眼睛来了。游行的人还没走完呢,还占着街道,口号是越喊越响亮了,突然之间,一阵强风袭来,仿佛是遭了一记老拳,高采屏只觉自己的灵魂被打出了窍。她竟看到自己和先生同坐在一侧趴在窗台边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听一听啊,听不清,完全被喊口号的声音盖了过去。 想一想啊,先生和她说了什么,她总会记得的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脑袋里是一片糨糊,人是稀里糊涂的,怎么突然之间脚就离了地,人好像飘了起来呢?那风是哪位大罗神仙出的招啊,把她的魂都打了出来,只听过梦里离魂,和人私定终生的,没听过人活着活着,魂就跑了的。可也不怎么着急,反而还有些好奇,好奇自己这片魂要飘去哪里,会飘去哪里,是跟着风走呢?还是暗地里有个什么目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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