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司机:“对不起。”她颇为生硬地称呼他:“司机师傅……” 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地和他打招呼。 “对不起。”
第26章 先生换了身衣服出来了。白嬢嬢和赵福全几乎同时站起来迎他,翠翠正在划火柴,颈子往上提了,手脚慢了他们一步,不太稳当地扶着沙发扶手站着,一只眼睛瞥着先生,一只眼睛留意着嘴边的烟斗,手里的火柴划上了,火苗点着了烟斗里簇着的烟叶。她丢开了火柴,收拾了狼狈的模样,憨笑着喊了人:“章老板呀!” 这一声怪嘹亮的,先生朝她点头致意,翠翠说:“这天气还是穿长衫舒服呀。” 良姐匆匆过来,冷眼瞄了瞄翠翠,挡在了她和先生中间,埋低了头,递了块擦手巾给先生。翠翠嘿嘿笑着坐下,包身的绿缎子旗袍在腰腹上箍起一圈圈褶皱。先生揩了揩手,揩了揩脸,抚了下坐在单人座沙发椅扶手上的高采萍的肩,示意大家:“你们忙,你们忙,不用管我。” 高采萍回首摸了摸他的手背,先生在这张空位子上坐下了。其余人这才又落座。大家都对着先生笑,先生也对着大家笑。高采萍说:“赵老板,孃孃,你们继续呀。” 良姐拿了皱巴巴的毛巾走开了。高采萍支会了她一声:“煤炉上看着点哦。” 良姐应下,闪进了厨房,高采萍去香案边的柜子里翻了把折扇出来。老郎神前的香炉里三支线香幽幽烧着,浓眉大眼的神尊看上去精神极了。 先生轻洞洞地和大家说话:“你们忙好了,就当我不在,刚才怎么弄,现在还怎么弄,我听个热闹,”他顿了会儿,尾音一扬,戏谑道:“还是怕我去兴龙那边告密?” 赵福全摆着手,应承说:“这话怎么说的,这哪能,弗是,弗是,正好么我们也是捏到一半,都在想下一句。” 翠翠咯咯笑了两声,一抚掌,嘬嘬烟斗,挑高了眉毛看着先生,说:“章老板,你啊,就算去兴龙那边和他讲我们堂会要演什么,我们也不怕的,”她一摊手,蔑然道:“兴龙么,他就算知道我们要演什么,他要想不出高招的呀,他么只会学诸学样,那叫什么?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呀。” 高采屏拿了扇子去给了先生。先生推开折扇,闲闲扇风,撩去长衫尾摆,跷起了二郎腿坐着。白嬢嬢毕恭毕敬地说话:“刚刚还提起好久没看到章生了。” “最近是有些忙。”先生说。 良姐来奉茶,一只托盘里放着一浅一深两只茶盏,一只白瓷小碗。先生拿起浅色的茶盏,漱了漱口,高采屏端起那小碗凑到先生嘴边,先生吐了漱口的水,高采萍抽了衣襟前掖着的手帕递给先生。先生蹭了蹭嘴角,拿起另外那杯深色的茶盏,就这么拿在手上。先生笑着讲话:“我也是沾了采萍的光了,有幸听嬢嬢,阿翠和赵班主捏戏。” 良姐退下去,高采萍坐了回去,拿起茶几上的一只橘子,在手掌心里滚来滚来。 赵福全笑着回应:“先生这话说的,我们还要和你讨教讨教。” “哦?” 翠翠说:“先生书读得比我们多,戏也听得比我们多,我们到底是个草台班子,大家住得近,以前又都混过几天班子,这才凑到了一起,本来也就是平日里,逢年过节,给大家助助兴,一起高兴高兴,那个兴龙呢,非要和我们别苗头,我们哪一场不是大家要听什么,我们唱什么,又不是说我们每次排新戏,拿什么噱头吸引别人过来呀,那是白孃孃唱得好,采萍姐姐演得好,班上的胡琴,板子打得好呀,那一下场他蹬蹬蹬蹬出来,没人看,我们有什么办法啦,那他自己僵尸跳来跳去,折了腰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啦,搞得好像我们非要和他争个什么花魁戏霸一样,真的是没劲,”翠翠抑扬顿挫说了许多,一副五官半句话变个模样,眼角斜来飞去,嘴巴嘟了又翘,精彩极了,赵福全摸着手里的折扇,时不时望一望先生,笑一笑,喝一口茶,白孃孃低眉敛目,只是喝茶,没个声响。 翠翠讲得更起劲了:“那好嘛,这次中秋,大家讲好了各自捏新戏,讲真话,唱肯定是唱得比他好,嬢嬢和采萍在这里呢,就是这个戏怎么演,心里到底还是没什么底,还要章老板给我们把把脉。” 先生就问:“我先前进门,听意思是要演水浒?” 赵福全说:“才开了个头,是从《宝剑计》里找点意思,还是往《翠屏山》里看看,还拿不定主意。” 翠翠听着,瞥了眼高采萍,高采萍一下就看住了她,翠翠顿时尴尬,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去,又望着先生了,说:“就是想在水浒里找找意思。” 先生想了想:“这个时候演水浒,恐怕有些不妥吧……” 赵福全闻言,一顿思索,拍了下腿,低呼:“哎呀,是的,是的,”他搔首顿足,举起茶杯敬先生,“还是先生想得周全,光是想以前演《夜奔》,演《闹元宵》,《闹高堂》,底下看得最起劲,票子也卖得最好。”他连声说,“是不合适,最近是不合适。” 翠翠便坐直了,笑盈盈扫了一圈众人,说:“我先前有个主意,老赵否了,先生你听听看怎么样?” “你说。”先生说。 翠翠噤着声,面上还挂着笑意。 手里的橘子摸上去软了些,高采萍便开始剥橘子,抬头对翠翠微微一笑,说:“你说好了。” 翠翠这才开口,她道:“就是续采萍姐姐那个梅妃呀,那之前不是断在唐明皇摆驾回宫的路上不是迷迷蒙蒙见到了梅妃么,好苦的戏啊,我们可以让他们再续前缘呀。” 白嬢嬢靠在扶手边叹了声:“小翠要我们穿旗袍,穿长衫上台去。” “这不新啊?”翠翠嘬烟斗,嗓子很亮,扭头眼睛一瞪,一个明媚的亮相:“保证观众眼前一亮!” “新……那可太新啦。”白孃孃苦笑着摇头,瞧了眼高采萍。高采萍吃了瓤橘子,笑着往手心里吐核。 先生问了:“那怎么个再续前缘法呢?” 翠翠兴致勃勃地讲解:“学堂里上课,放学后丝春,哎呀……”她一掩嘴,笑个不停,说不下去了,大家都笑了。高采萍把橘核归进了茶碟里。翠翠又说:“这就叫贴近生活啊,以前穿皂袍看皂袍,现在穿洋服,穿旗袍了,那自然也要有穿洋服,穿旗袍的戏给人看嘛。” 大家还是笑,没人接话,先生拍了拍高采萍的手,高采萍含笑看他,朝他面前递了递橘子。先生摇头,轻声问她:“甜吧?” 高采萍点了点头。 这时,白嬢嬢叹了一声,一打拍子,忽而唱了起来:“春呵……” 窗外马路上咚咚得响,像是有人推着木桶在行街。 “春呵……”白孃孃端端正正地坐着,乌发半颓,玉颈稍斜,两截胳膊搭在圆滚滚的小腹上,一声幽叹长长婉转,掐也掐不断。 没人讲话了,厨房里传来嗡嗡的轻响,良姐探出头来看了看客厅,赶紧关上了厨房的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停下了。 白孃孃继续唱:“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 赵福全轻敲扇柄打着拍点,翠翠听得眯起了眼缝,往后仰去,有些陶醉了。 “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翠翠扯了扯高采萍的衣袖,和她讲悄悄话:“嬢嬢给我们发暗号呢,她是困了,要回去困觉了,先生在,不好意思明说。” 高采萍板正地瞅了她一眼,翠翠吐吐舌尖,两人小动作里纠缠了阵,翠翠忽然应了声,白嬢嬢一愣,翠翠笑着道:“你不是要找春香吗?我先应你一声,让你知道春香在这儿呢。” 白嬢嬢挥挥手,甩了个钝钝的眼刀给她,喝茶。那边厢,赵福全就说了:“也不早了,不打扰先生和太太了。” 翠翠又冲高采萍挤眉弄眼,高采萍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往她嘴里塞了两瓤橘子。良姐急着跑出来,也不说话,就站在餐桌边一个劲在围裙上擦手。高采萍便请大家去餐桌坐,说:“良姐弄了些夜点心,吃点再走吧。” 先生也挽留,众人便去了餐桌边一一坐下。先生挑了张唱片,音乐一响,高采萍的脸一红:“嬢嬢才唱过,现在放这个,真是献丑了。” 唱机里是她在唱戏。长生殿里的一折。她演梅妃,只有短短三幕。 白嬢嬢说:“那是你不愿意唱,才被我捡了漏。” 高采萍笑了笑,先生问起:“祝师傅,李师傅都还好吧?” “都还好的,前一阵还听说有个小囡投去了祝师傅门下。” “祝老都多大年纪了,还收学生啊?”赵福全道。 “你听她一开口……”翠翠说到这儿,良姐送点心来了,一人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汤水放温了,雪白的糯米圆子一颗颗紧紧窒窒地团靠着,一朵朵完整,明黄的木犀点缀在上头,翠翠瞅着那圆子,继续道:“就和这个糯米一样,水磨着米,磨了一圈又一圈。” 吃完小圆子,众人约好明日茶楼饮早茶再议唱本的事便散了。良姐收拾了桌子,关好门,唱片放完了,先生坐去沙发上。良姐问了声:“先生要淴浴吗?” 先生摆手:“良姐,先别忙了。” 良姐便进了自己那屋。高采萍从老郎神那里接了根线香去了卧房,点上了罗汉床案几上的一只香炉,一缕青烟钻出来,先生进来了。他坐在罗汉床一边,握着扇子拨弄了下香炉。高采萍去关了电灯,点上几上的两盏红烛,她和先生眼睛对着眼睛,先生捏了捏袖管,问她:“最近还好吧?”
第27章 高采萍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一边手肘撑在案几上,低着头回道:“蛮好的。” 先生跟着回:“那好……”他拨了下长衫衣摆,重复说:“那就好……” 高采萍轻着声音应了应,屈起了手肘,单手托着腮,眼看着地上。地上光溜溜,暗沉沉的,影子铺到了床脚去。床下头最黑。 先生忽而又发出应和般的一声响,他也低下了头了。两人都没再起什么话头,如此默默坐着。红烛默默烧着。 这么过了一阵,高采萍抽出了塞在衣襟里的手帕,在膝上铺开了瞅着。烛光照得她的脸热热的,腿上却沾不到半天光热,她揿住那手帕,仔细地端详上头的刺绣图案,那是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雪雪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睛,粉色的三瓣嘴。它们的鼻子蹭着鼻子,像在讲话。 手帕是白绢底子的,白兔子周身不见勾线轮廓,有时候就瞧不见它们了,光看到两颗红眼珠,几根粉绣线。可一摸,它们就又现了形。高采萍的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两只兔子。忽然,她一耸肩,笑了出来。先生便瞧向她这里,高采萍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先生的视线,肩膀又一耸,拿了手帕,摊在案几上指着那两只兔子和先生说:“良姐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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