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传来一阵喧哗,上午九点,黎嫣嫣被抬进了冰棺里。 黎烟蹲在地上,抬手朝雪地狠狠锤了一拳。 雪花四溅,她的眼神却坚定,隐隐决定了件事,之后再未当着别人的面哭。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大棚里放置了数张圆桌,菜摆满桌子的时候已然冷掉,人们围聚而坐。 又在放炮,黎烟捂着耳朵。 开饭了。 黎雨向来和她不对付,两人没坐一桌,但中途黎烟偶然抬眸时发现她瞪着自己,像是在用眼神质问她:“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黎烟是家中小姨最疼爱的一个小辈,虽然她看上去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时常因为惹祸被叫家长,但小姨总是袒护她,甚至为她遮掩。 家里人谁也不理解,小姨从小乖巧聪慧,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博士,怎么就会偏爱黎烟这么个不上道的? 明明家里和小姨最像的是黎雨,所有事都井井有条、力求完美,早早的就被保送了北城大学。 而黎烟呢?尚且不说她的一堆荒唐事,寻常女孩哪有夜不归宿,在歌厅包厢里睡觉的? 黎雨心里是有不忿的吧。 自己从小崇拜的人,却偏爱一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小辈,而被偏爱的那个总是有恃无恐,甚至现在还能好好吃饭。 凭什么? 黎烟装作没察觉黎雨的目光,手里的筷子没完没了夹菜朝嘴里塞,一夜的饥饿令她狼吞虎咽。 食物填满她的肚子时,黎烟终于没忍住反胃,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叶明州担忧地拍打卫生间的门,询问她:“黎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去买点药?” 黎烟顺着墙体滑落,终于厌倦一切声音:“叶明州,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门外静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黎烟从卫生间出来,去了小姨独住的院子。 黎家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宅——砖木结构建筑中的卯榫结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年良渚文化时期,前阵子有北城的教授专门带着学生下烟州,无偿为居民修缮这类结构的房屋。 老宅的另一个特点是大,大到如今她站在这里可以完全听不见前厅的吵闹。 她却只是在院子里站着,直到雪染白头也没走进小姨的房间。 透过窗,能隐隐看见桌子上那颗被她咬过的苹果,裸露的一块锈迹像油纸伞上腐烂的玫瑰,昭彰着她错过的花期。 此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院墙外的梅花香气随之垂挂鼻息,一个高大的身躯顶着黑伞走进来,带进一阵强劲的风。 松散的发绳被吹落,黎烟转头望过去。 视线穿过纷飞白雪,眼前的男人一身普通的黑色大衣,透着矜疏。 伞檐之下那双清肃的眼眸令人联想到山涧松柏,有屹立于风的坚韧,亦有遮风挡雨的担当。 他很高,估摸着185往上,越走近,黎烟越要仰视他。 下一秒,黑伞移到她的头顶。 “你就是黎烟?”他举伞的手臂修长有力,看上去是时常健身。 与之相反,说话的声音却有着溪流的温和。 她点点头。 只需再走近一步,这把黑伞就可以同时遮住他们,可黎烟眼见着白雪落在男人的肩头,自始至终未动。 “你怎么才来?”黎烟直视着男人,语气中有一丝诘问的意味。 虽然是初见,虽然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但男人毫不意外会被这么问,只是浅淡地说了句:“抱歉。” 黎烟抿了抿唇:“贵姓?” 他报出全名:“孟斯奕。” 孟斯奕的怀中抱着一束用黑色包装纸包裹的玫瑰,黎烟识得这个品种,叫作“珍爱”。 她联想到刚刚后院的伞,伞面上的花从不盛放,“珍爱”也从不会大开。 望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就明白了小姨这一生执念。 一个皮囊完美的男人,近乎虔诚的为你捧一束玫瑰前来送别。 他的爱其实不需要全心全意,便已足够蛊惑一个女人。 更何况他看上去这么真诚。 12:00,前厅老式钟表的钟摆重重敲响,声音穿透所有坚实的墙壁传入这个院子。 黎烟接过孟斯奕递过来的伞把,听见他说:“请带我去看看她。”
第2章 挥洒你自由了 这把伞明明孟斯奕拿在手里的时候很合适,到了黎烟的手中时却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她慢悠悠在前面带路,像是一颗移动的蘑菇。 “院门钥匙是小姨给你的吧。”小姨院子的钥匙甚至黎烟都没有。 “是,她离开北城时候的事。” “可你一次都没来。” 男人沉默。 经过后院前那条长廊,黎烟将伞收了。 身后的人却没跟上来,男人在雪中驻足,手中的花因此染上了湿意。 孟斯奕在看那把摔破了的油纸伞。 “孟叔叔,再不进去你手里的花也要烂了。” “也”这个字用的妙,孟斯奕走进来,知她意有所指也不戳破,只顾将花束上的积雪摇掉。 至前厅,他们渐渐走入人群的视线,由于孟斯奕出众的相貌与气质,惹来不少议论和打量。 “这是嫣嫣生前的相好?” “她不是单身吗?” “肯定是掰了呗,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 “红颜薄命哦!” 黎烟在嘈杂的声音前站定,随手捞过桌上印花的瓷杯,朝着人群就砸过去。 瓷杯破碎,黎家院子有一瞬的静谧。 她朝杯子破碎的方向微微撇头:“吃饱了就回家睡觉,在这嚼舌根,也不怕我小姨把你们带走?” “疯丫头。”有人这么骂她。 但那些刺耳的议论到底因此平息了下去。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越过黎烟,走进了烟雾弥漫的正堂。 诵经的老和尚看了男人一眼,朝他说了句什么,丧乐声音太大,黎烟没听到。 孟斯奕却像是置若罔闻,面无表情敬了一炷香,将那束赤红热烈的玫瑰放在死者的照片前。 黎嫣嫣的证件照是在北城的时候照的,笑时有深邃的酒窝,只是在放大数倍之后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模糊感。 孟斯奕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男士方帕,将沾染在相框玻璃上的灰屑擦去。 她并不太能猜到孟斯奕此刻在想什么。 今日之前,黎烟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小姨在油纸伞上画的那些玫瑰。 黎烟虽然听小姨说过在北城的那几年,她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爱人,然而究竟有多遥远,她心中并无什么概念。 今日一见,她大概明白了。 那种遥远,大概是院中初见被她冒犯却无怨言的风度,是捧一束玫瑰于雪天送别的情义,是怀中方帕的温柔,是抬腕擦拭相框不甚露出百达翡丽的权贵。 小姨生前虽自小天赋异禀,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但到底生来体弱,医生曾预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一个知道自己生命终点的人,本是没有勇气缔结除亲人以外深厚情谊的。 想来孟斯奕此人,太易令人沉陷。 他并未在黎家停留太久,与阿婆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要离开。 阿婆叫住孟斯奕:“后天一早,嫣嫣火化,你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逝去的人按规矩要在家停够三个夜晚。 孟斯奕点点头。 黎烟悄悄跟了上去。 远远的,她看见司机为孟斯奕开门,车尾的标志她在杂志中看到过,和百达翡丽一起,都是高度奢侈品。 “你小姨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叶明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黎烟的身后,将她的思绪一把拽回。 想到这一个小时叶明州完全不见踪影,黎烟便问句:“你去哪了?” 叶明州将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记得吃。” 打开后,是一些胃药和感冒冲剂。 “昨天疯了一晚上肯定着凉了,你一着凉就胃疼,我给你买药去了呗。” 黎烟看了看那些药,又看了看叶明州,最后将纸袋合上,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心意如果注定没法回应,那就连感谢都不要谈及,这样才 算绝情到底。 司机小陈盯着宾利的后视镜,朝后座的男人说:“先生,小姑娘一直看着我们。” 孟斯奕眼都没抬。 小陈恍然想起前几天那张资料表上的信息:“您给贤礼捐了一座教学楼,不会是为了把她接到北城来吧?” 雪路难行,小陈开的很慢,车中暖气太足,孟斯奕将窗降下去通风,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 就在小陈以为不会听见孟斯奕的回答时,后座男人开了口—— “这辈子,我只能再为她做这一件事。” 烟雾飘往车窗外,亦侵入肺腑,男人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不常吸烟。 - 去离家最近的那所殡仪馆需要渡江。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众人便已集合在江边,等候租下的那艘轮渡发船。 轮渡靠岸时,太阳冲破天际界限,慢慢升了起来。 孟斯奕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 看他风尘仆仆、眼下还有轻微乌青的样子,黎烟猜测他是从北城连夜赶来的。 黎烟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孟斯奕本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阿婆叫他上前来扶棺。 扶棺共八人,戴白手套,意味送逝者最后一程。 船离岸前,执事的人在江边的瓦盆里烧了把纸钱,而后正式启程。 冰棺放置在轮渡中央,上船的时候黎烟站在孟斯奕旁边,不同于前日走在他身边时闻到的清淡木质香调,今日闻到的则是厚重的烟味。 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江水在轮渡脚下翻腾,黎烟倚在栏杆上出神。阿婆十分憔悴,由舅妈和黎雨扶着,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小姨走后,阿婆再也没搭理过黎烟。 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阿婆虽然严厉,但到底是个会在黎烟走不动道的时候背着她的慈爱长辈。 母亲去世后,阿婆将厄运归咎在黎烟头上,于是不待见她,但仍会管她的一日三餐。 现在小姨走了,而黎烟活成了这么个叛逆难管教的样子,她在阿婆眼里,大抵彻底沦为了想要甩开却甩不开的口香糖。 小姨去北城读博的那几年是黎烟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十岁的小孩初初失去母亲,不受长辈待见,黎雨也讨厌她,于是在那个宽阔的院落中,黎烟活成了一座原离海岸的孤岛。 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或许很艰苦,而她,没有人对她怀有期望。 人们只会指责她荒唐无度,却不会问她为什么长成这样。 小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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