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一小段路,阿婆忽然喊了一声阿公的名字。 ——“孟见清。” 阿公停下脚步,颤巍巍地抬起头,迟钝了半拍,“嗯?” “你后不后悔当年抛下一切跟我到这里来,如今连自己家都回不去?” “不后悔。阿宁,我就想跟你呆在一块,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我总是听母亲提起阿公年轻时就是凭着一张帅气的脸和永远说不完的情话追到了阿婆。 女人果然招架不住任何情话,连阿婆也不例外。 我这么想着却听到阿婆说——“那我们回帝京看看吧。” 阿婆做事总是雷厉风行,想到了就去做,回家后立马让母亲订了机票。母亲那边自然不肯,甚至搬出了父亲,她顾虑到二老的年纪再加上阿公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管阿婆如何闹腾就是不同意。 阿婆自来是个倔脾气,这一次铁了心地要去中国,“我和你爸是老了,又不是瘸了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阿禹,你放心不了我们还放心不了他吗?” 我第一次从阿婆口里得到认可,眼睛一亮转而就投诚到了她这一边,拼命地向母亲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阿公阿婆的。 母亲当然是斗不过阿婆。金秋九月,我带着阿公阿婆成功落地帝京。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东方大国的首都有了初印象,和日内瓦不同,和欧洲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这个地方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或许是阿公阿婆故乡的原因,我几乎不需要太适应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母亲提前为我们在市区置办了一套住宅,只是阿婆却带着阿公搬去了三环外的一条偏僻小街上。听阿婆说那条街原本叫惠北西街,阿公原先就住在那儿。 我挺疑惑,问阿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房子还在吗?” 阿婆故弄玄虚地笑笑,说去看看吧。 越往里走我越稀奇,几十年过去,这条街虽然荒败了些,房屋倒是保存得极其完整,里头似乎还住着人。 阿婆在86号的门牌处停下,掏出了连阿公都惊讶的钥匙,然后推开了暗红漆的宅门,屋里的景象就这么赤剌剌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别说路了,就是屋子都看不见。可是阿婆还是牵着阿公的手,踩出了一条路来。 很奇怪,我跟着阿婆的脚印走过去时,脑海里竟然自动描绘出了他们年轻时的景象。 时间居然把三代人的人生连结在了一起。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终于看清了这座老宅的真实面貌,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母亲果真没有骗我,阿公的出身当真非富即贵,这房子绝对是祖宅一样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阿公和阿婆就在惠北西街重新住了下来,而我作为准大一新生,只有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过来蹭几顿饭。 在惠北西街的日子无疑是阿公人生尾上最快乐的时光,可能是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自己还会有机会重回原住所。 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信仰。 阿婆了解阿公,即便对当年发生的事再恨,无论如何人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向上帝祈祷,让阿公住在这的时间能久一点。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阿公虽然看上去身体在好转,其实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连阿公自己都清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起,尤其是在阿婆面前。 阿公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是在旧历新年的前夕,他在惠北西街住了小半年,却无缘在这里过完一个新年。 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帝京城的红墙黄瓦上添了一层新雪,而阿公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这座城市。 阿公离世之后,母亲怕阿婆睹物思人坚持要带她回日内瓦,阿婆却不愿意,宁愿固守着一座空宅。母亲实在是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为了更好地照顾阿婆,于是和父亲一起辞了日内瓦的工作回到帝京。 阿婆的眼睛在阿公葬礼那次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失明状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这一次了,可她坚持下来了,只不过眼睛再也恢复不到从前。庆幸的是,她心态乐观,在医生的治疗下,竟然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近些年,她开始让我整理阿公生前留下的东西,读到阿公从前写给她的信时会泪流不止,然后抱着那堆泛黄的纸张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躺椅上,手里紧紧抓着阿公的信。我拿了条毛毯上前,她却睁开眼,迷糊迷糊说了一句:“孟见清,你来了啊。”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阿婆,我是阿禹。” 她愣了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哦,是阿禹啊,原来是阿禹啊......” 渐渐地,她又闭上了眼。 我替她盖好毛毯,关门时听到她梦中一句呓语。 ——你怎么不继续做我的退路了。 阿公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宁,我再也做不了你的退路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公阿婆一定爱惨了彼此。 ...... 阿公离世的七年后,阿婆也在她此生最爱的人与世长绝的同个年纪,选择和这个世界诀别。 阿婆走得时候非常平静,生前没有受过太多病创,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商量着过年要去大西北追日落,但我们都没有太多遗憾,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爱人了。 我坚信,奈何桥上,长明灯不会灭,阿公一定在等着阿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不会进入永夜。 而我唯一可亲可敬的阿婆——沈宴宁女士,这位生前为翻译付出半辈子心血的优秀的联合国译员,死后的墓志铭上也只是留了“孟见清之妻”几个字。 但若是人生重开,她依然会不惧风雨,一直勇往直前。 而孟见清将永远是她的退路。
第69章 终章 沈宴宁记得, 初遇孟见清,是在2016年的深秋,帝京城秋意正浓。 西山寺素来以秋景闻名, 于是他们这批刚脱离父母管教的大一新生在开学两个月后,终于忍不住对自由掌控的人生跃跃欲试,一拨人兴致勃勃地开启了大学生涯的第一次团建。 秋景泛泛, 西山寺香客不绝, 沈宴宁和同伴被人群挤散,再回头同伴已被推搡至人潮中央。两人隔着茫茫人海无奈地相望一眼,接着沈宴宁朝反方向指了指,看到对方点头后, 果断地转身拾阶而上。 往上走, 古刹钟鸣在耳边遥遥离去。往后再回忆起这一幕,都不禁让人觉得很多东西在一开始就已成定局。 譬如他们的一生, 缘起于这条青石路。 深秋多雨,飒飒秋雨中, 天地暗沉。 沈宴宁只身立在一座禅房前躲雨,路过的僧人双手合十朝她作揖施礼, 告诉她可以进屋去寒。 屋里有僧人在为香客讲经,她怕进去多有叨扰,只往门栏处靠了靠。 雨声缠绵,杏黄色的院墙外传来深沉而又悠远的钟声, 佛像,经幡, 山间古寺的宁静和禅房里不断飘出的檀香, 一一涤去了尘世所有纷扰,获得了片刻安然。 沈宴宁不知道站了多久, 正想俯身揉揉酸胀的腿肚时,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香客从里出来,揭起一阵清幽的檀木香。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却在那尊金身佛像之后,看到了素衣而坐的人。 那时的孟见清一身最素的衣衫,伏桌抄写佛经。桌上的酥油灯,被窗柩吹来的细风,吹得跃然起舞。飘飘渺渺里,他忽而抬头与她对上。 那一刻沈宴宁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秒,也不曾想过,那年在西山寺,她迈着石阶而上,无意间对上的这双对众生漠然的眼睛,有一天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所见皆是缘分。 他们的起初,就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身陷昏暗禅室,她立在佛殿廊前,一个不经意的对望,交织起了两个人的人生。 * 2018年年末,那个时候沈宴宁已经和孟见清在一起小半年了,印象里那是她来帝京之后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 孟见清的身体在那场车祸里留下了不少病根,一到冬天,人就变得格外脆弱,老唐送来的药从三天一副变成一天一副。沈宴宁看了都觉得心惊,何况是吃药的那个人。 那段时间,她时常做梦,梦到他活不久了,有时候甚至从梦中惊醒过来,哭得梨花带雨,求他再多活几年。孟见清也是从那时起,心中突然有了种羁绊,许多从前吊儿郎当的陋习竟也在潜移默化中改掉了。 有一天清晨,他醒来第一件事,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手心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沈宴宁不在。 他也不着急找人,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 他们之间虽然存在着某种不对等的关系,但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事事向对方报告,更何况他对她是全然的尊重。 只不过两个小时后,他坐在客厅眼见雨势渐大,却未有沈宴宁的任何消息,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给她拨了个电话。 电话里,沈宴宁说她在西山寺。 孟见清下意识问她做什么。 手机听筒里,女孩的声音哆哆嗦嗦,却掩不住喜悦轻快,“我听陈澄说每天第一个爬到西山寺求愿的人,佛祖会保她愿望成真的。” 他笑她迷信,又问她求的什么愿,要天不亮就过去,说不定他都能帮她实现。 沈宴宁嘁一声,继而漫不经心地说:“求你平安啊。” 她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一些不打紧的事,孟见清却滞愣半晌,脑海里反复重现她那句“求你平安”。 很多感情一开始可能是无意,到后来,就真的难以说清了。 就好像那天清晨,他踏着寒凉雨水,跨越半座城,看见沈宴宁从西山寺的三百级台阶上飞奔到他怀里,然后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他惊喜又开怀地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而他只是抱着那个小姑娘,郑重地在她灵动的眉眼上吻了吻,略微沉吟地道出此生最珍重的诺言—— 阿宁,我来接你回家。 隔着云雾,隔着细雨,隔着寺庙里未燃尽的烟,天光大亮。 一别数年,他们终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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