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自是连忙点头回道:“我没事,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依然是紧张的。 话回得急促,手也不自觉绞握在了一起。 徐冲自然瞧见了。 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徐冲宽慰他道:“你和悦悦的事,悦悦都已经跟我说了,我没意见,你们自己想好就行。” 裴郁听到这话,心下骤然一松。 但想到那事不免又有些踌躇地看着徐冲问道:“徐叔,他……都跟您说了吗?” 徐冲知道他在问什么,看着裴郁点了点头。 “那您……” 裴郁哑声询问,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都不自觉收紧了。 “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徐冲看着裴郁说:“无论你的身份发生什么变化,在我这,你还是那个我最看重的子侄。” 见少年目光怔怔。 徐冲忽然把手放在他的头顶,郑重与他说道:“郁儿,我们没办法选择我们的出生,但我们能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很优秀,也很善良。” “无论你他日会成为谁,我都相信这份美好的品质不会发生一丝改变。” “所以不要惧怕,勇敢向前看,我们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徐冲不会写锦绣文章,也说不出多动听的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裴郁听得自是眼眶通红。 眼泪在眼中滚倘,他知道作为男子汉,尤其是在这位自己未来岳丈的面前,不该哭,但他还是忍不住。 眼泪不住在眼睛里面打滚,强忍着也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徐冲看到这一幕也不免有些鼻酸。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裴郁拉过来,按着他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摸着他的头无声安慰着。 这一夜。 徐冲并没有跟裴郁说他先前和裴行时的那番商量。 他打算把一切都交给他自己做主。 他若是不想走那条路,那他就护着他们平安离开,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地方是他们可以栖身之处;他若是想走那条路,那他跟裴行时就为他披荆斩棘,把他送到那个位置上。 从出生到现在,许多事都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 这一次他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他,让他自己接管自己的命运。 裴郁的身份在徐家并没有成为秘密,霍七秀和徐琅先后也都知道了,两人自然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为此,本该高中而欢庆的徐家,这几日却是显得十分沉寂。 加试比赛结束的三日后。 高中的金花榜子便被送到了徐家,同日,桂榜也在城中张帖出来了。 解元裴郁。 亚元裴有卿。 第一、第二都出自裴家,还是兄弟俩,解元还力压了受众人褒扬的无双公子,听说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几个点加在一起自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城中不知传出多少褒扬。 只是原本以为经此一事。 这位解元郎自然是要多出来应酬应酬,却未见他有丝毫动静。 徐家也只是在头一日放了几串爆竹,给来道喜的人送了喜钱,也未开门置办喜宴,一问才知是这位解元郎生病了。 …… 又过了几日,一天夜里,一辆马车从遥远的清和一路马不停蹄地到了燕京城,而后又被送到了护国寺中。 马车于寺中停下。 本该于这处的僧人早已不见踪影,全都换成了天子亲军金吾卫。 他们个个穿着黑衣,腰佩金刀,威严肃穆地守在外面。 明深亦是一身简单的劲服,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为得就是平安地把里面这位送到天子面前。 如今终于安全送到,他也终于长松了口气。 询问了陛下在何处。 得知答案之后,他冲马车里一直不曾言语的老妇人说道:“老人家,到了,可以下来了。” 马车里面这时才传来一阵动静。 一只苍老消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从里面伸了出来,掀起车帘,她先是在车帘后露了半张脸,在看清外面熟悉的环境时,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色猛地又发生了变化。 手中的车帘一时没抓稳,唰得一下又落了下来。 她身形颤抖着不敢出去,缩在里面发着抖。 “老人家,圣上还在等您。”外面再次传来明深的声音,紧跟着又传来一句,“老人家可别忘了,您的孙女还在我们手中呢。” 这后面的半句话就如夺命的阎王一般紧抓着老人的脖子,让老人不得不认命。 若不是因为她的孙女—— 早在看到明深的第一眼,她就该自裁了。 过了十六年的太平日子,她岂会不知道他们这会找到她是因为什么? 她早该随着姑娘去的。 只是因为一时贪生,后来又有了孙女,便舍不得死了。 没想到这样苟活了十六年,最终还是没逃过去。 磐娘在马车里面哭红了眼睛,却不敢哭出声,她只能继续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抓起面前还在晃动的车帘。 她依旧不敢直视外面的场景。 埋着头如缩起来的鸵鸟一般扶着车身走下马车。 “走吧。” 明深在前面带路。 磐娘一路低着头跟着他的步子进去。 待走到一间熟悉的禅房前,磐娘的眼皮又是猛地一颤,身形也颤抖得更为厉害了。 无人理会她。 明深冲里面轻声禀道:“陛下,人带来了。” 没一会。 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穿着一身家常奴仆便服的冯保走了出来。 他跟明深先打了声招呼,而后便看向他身后的老妇人。 在看清他身后那个低着头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妇人时,冯保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 十六年没见。 记忆中那位威严肃穆的妇人竟变成了这副模样,倘若在街上碰到,恐怕冯保都认不出她。 看来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不过惊讶归惊讶,冯保还是笑着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快进来吧,圣上等你许久了。” 磐娘听到这句,身形却又是猛地一颤。 她依然不敢抬头,怯生生应了声是,便犹豫着迈了步子走进了眼前这间熟悉的禅房之中。 禅房并不算大,也没有一丝香火气,倒更像是一间烟火气十足的寝屋。 里面桌、椅、床、书架应有尽有,甚至窗下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沓刚刚批阅完的奏折。 这个时节少见的杜鹃花在这却随处可见。 无人知晓李崇这些年夜里一直睡不太好,时有头疾,只有来了这处地方才能睡得一个好觉。 这些年他每个月总有一段时间的夜是在这度过的。 可磐娘看到眼前这一幕,眼皮却是忍不住狂跳,当年国公爷经常出去打仗,而姑娘因为担心国公爷,每至国公爷出去打仗之时都会于这处为国公爷诵经祈福。 久而久之。 这间禅房便成了姑娘的专属之处。 姑娘不喜禅房打扮,一来二去的便把这里布置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 如今这儿的装扮竟是与十六年前并无多少差别。 她心中犹在震惊。 未曾听到明深和冯保都已合上门退出去了。 直到听到一道熟悉低沉的男声在屋中响起:“多年不见,磐娘也见老了。” 磐娘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远处窗前站着一个身穿金纹玄服的男人,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不怒自威的俊美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此刻他侧身看着磐娘。 高大挺拔的男人轻垂眼帘,他的神情淡漠,眼神却是睥睨的,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如俯瞰蝼蚁一般看着她。 时隔十六年。 再次看到这张脸,磐娘还是情不自禁地脸色发白、脊背发寒。 膝盖下意识一软,磐娘无法控制地向他的方向跪了下来,嘴里哑着嗓音轻声喊道:“陛、陛下……” 第353章 裴郁和李崇的见面 李崇并未应声。 而是走于长案之后坐下。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掸了下膝盖上的痕纹,而后指尖捻着手中那串黑亮的佛珠俯视于因为他的走动而调转方向跪着的老人。 记忆中温和慈穆的老人早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满头华发、形容枯槁。 哪还有从前她身边管事妈妈的威严贵重的模样? 她跪在地上。 身形像是控制不住一般微微颤抖着。 李崇并未去理会她的害怕,也没有与故人说旧事的习惯,他只端坐此处,俯瞰下方,帝王强大的气势便勃然绽放。 “你应该知道朕找你来是为了何事。” 磐娘听到这话,身形立时抖得更加厉害了,上下牙齿好像是在打架,在这沉寂的禅房内发出不轻的声响。 “老、老奴……” 牙齿打了半天架,还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崇淡声:“说吧,朕的耐心有限。” 磐娘自知他这一找必定是有所怀疑。 虽不知他是为何起疑,但磐娘知道这个秘密肯定是瞒不住了,她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磐娘头抵着地上,最终还是没敢隐瞒,颤着嗓音把这事与人说了。 寂静的禅房内一时只有磐娘哽咽的声音。 明深和冯保侯在外面,听到这一番话,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震惊地睁大眼睛。 显然。 他们谁也没想到那位小公子竟然会是陛下的孩子。 李崇也没想到。 手指尖捻着的佛珠早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沉默地端坐在椅子上,即便等磐娘停下了声音,他也迟迟不曾言语。 他这辈子骗过许多人。 最初为了在那个冰冷的皇宫活下去,他把自己伪装成没有杀伤力的犬兽,不仅对他亲娘,对旁人也是如此。 卑躬屈膝地面对所有人。 就连对那些太监、宫女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觉得他无害可欺,觉得他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他们欺他辱他。 真的把他当犬兽一样戏弄。 后来被崔瑶带到了那位崔贵妃的面前,被那位宠冠六宫的崔贵妃收养,他便更知道该怎么伪装博取她跟他那位父皇的喜爱了。 甚至于最初靠崔瑶接近裴行时和徐冲的时候,他也曾跟他们伪装过。 所谓的温润只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一张面具。 他从来都不善良。 善良的人从来活不到最后,崔贵妃如此,崔瑶也如此。 他要权势也从不是为了天下。 他是为了他自己。 他要世人皆伏跪于他脚下。 如幼时他伏跪于旁人的脚边一样。 就连到后来为了坐上那把椅子娶别的女人,他也扮演过许多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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