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漱石精炼的概括里,黄梧妹已经能体会到,当时自己外孙女的绝望。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哪里会是谭宗和的对手? 黄梧妹叹声气,“想必她能平安无事,也是托你的福了?” 钟漱石极其平淡的,摆了一下手,“不敢在您这儿居功。我喜欢她,我非常喜欢她,会去救她,会帮她,都是存了私心的。但京里头门户多,嘴也杂,我也有要交差的地儿,没办法,只好让孟葭到我身边,我才能护着她。” 如果要论黄梧妹的态度,是从哪一刻开始松动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他有备而来,讲上这么一段经历,完全可以夸大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反正增一分或是减一分,又不会影响事情的真相。 但面前这个练达沉稳的年轻人,他没有。 钟漱石坦荡清明的,剖白着自己的私情私欲,说他不敢领这份功劳。 黄梧妹是世路已惯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不必他多说,她也能猜出个六七分来。 这小儿女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所以来来回回这些年,她始终的放不下,就这么左支右绌的,骗骗自己,再骗骗家里。 她默了片刻,还是硬着心肠说,“就算你曾经对她有帮助,也没有硬逼着我,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道理。” “我不敢逼您。” 钟漱石手心里掐着烟,一字一句都恳切,“我今天是来求您的。” 黄梧妹态度很坚决,“你不用求,求我也不顶用,我不会答应。你的家世我们攀不起,葭葭也没那么大福分,她本分安生的,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我死了才能闭得上眼。” 他自嘲的笑一下,“但是老太太,门当户对出岔子的,也不少啊。” “你不用吓我,就算是将来出什么问题,也比一进门就受气的好!” 不等钟漱石陈情,黄梧妹就已先入为主的,断定外孙女到了他钟家,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完,老人家扶着桌子起身,就要送客。 钟漱石也站起来,但他没有挪动步子的意思,反而扯了下衣襟,从里面拿出一张调任申请。 他递给黄梧妹看,“如果您是担心,日后葭葭在我身边,会受什么委屈的话,我可以到广州来,就在您眼皮子底下。好与不好的,您看着我。” 黄梧妹一目十行的看完,惊愕的抬头看他,“你真愿意为她离开北京?” 钟漱石牵了下唇角,“这没什么难的,在哪儿都可以。” 他的笑明心见性,有山清水静的澹然,像空谷传响的深林。 黄梧妹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跟我来。 她把他带进小祠堂里,两扇乌木门大敞着,窗外粗壮的榕树上,偶尔掉下一片落叶。 黄梧妹从案台边拿了香,自己先点了,摇灭明火后拜了三拜。 她送进香炉里,“我辛苦养了葭葭一场,最怕的,就是她过的不好,到了底下,没脸见她外公和妈妈。” 说着,黄梧妹给他递了个蒲团,“你要真是有心,拿出你的诚意来,给他们看看吧。” 听到这里,正在倒水的孟葭,白皙的手腕颤抖一下,“他真跪了?” 张妈接过烧水壶,把老太太的药包投下去,“跪了,从上午跪到天黑,你外婆不发话,钟先生就不起来。” 她还记得,当时不止郑廷等得心急,还来了好几个人,都问钟总怎么还在里面。 后来钟漱石打了个电话,让所有人都回去等信儿。 孟葭想起来,他从深圳出差回来的那个早上,北京初春料峭,院子里薄薄一层积雪还未消融。 他明明睡了那么久,脸上的怠色还是深。 她急忙问,“那他跪了多长时间啊?” 张妈说,“到了半夜,老太太才让我去叫他起来,那个时候,钟先生已经跪了十个小时。” 难怪。难怪那天在那团薄被里,她不小心磕到他的膝盖,会那么疼。 跪这么久。跪这么久。 他从小到大也没跪过这么久。 面前滚烫的开水溅开浓厚的水汽。 孟葭垂下眼眸,柔白的脸上一层雾气,洇着她的眼眉,像细雨中润湿的海棠。 她的唇瓣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 钟漱石总是这个样子,拿她当小朋友,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 孟葭陪着坐了好久,等外婆泡完脚,扶她去了床上休息,才离开酒店。 孔师傅在外面等,见她出来,“葭葭,是回西郊吗?” 从她上班起,有时候怕早上起不来,或者加班到太晚,偶尔也会在壹号院住。 孟葭问,“钟先生在哪儿?他回去了没有。” 老孔说是,“盛老板陪钟先生,在园子里坐了会儿,他送回去的。” “那我去找他吧。” 黄昏时下了一场凉雨,夜色里,园中林木还沾着水珠,行走其中,有种画楼洗净的朦胧。 孟葭快步回去,隔着一片暗香浮动的浅塘,落地窗边,投下一道清隽修长的人影。 一层客厅里光线昏黄,只有角几边,亮了一盏落地银苏灯。 孟葭推开门,换了鞋走进去,站在地毯边,止步不前。 她看见钟漱石在抽烟,一口接一口,指间夹着一片纸,眉头紧皱着,像要勘破什么艰深佛偈。 不知道为什么,孟葭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 她就站在那里,说了声,“我回来了。” 好一会儿了,钟漱石才放下那张纸,手里头夹的烟,安静的燃烧在暗室里。 “我听说,小孟一去单位,就很体恤她的老同事,主动申请去墨尔本,要把人家换回来结婚。” 他讲话时,用的是严肃又正式的口吻,像在大会上作批示。 孟葭在行政部待了近两个月,最熟悉不过,每一次他这么开口,底下的中层们就人人自危。 唯恐下一个挨骂的就是他们。 但今天轮到孟葭了。她才知道,万主任他们没有夸大一分,甚至说浅了。 孟葭低着头。她手心里的汗渗透进手提包的人工针脚里。 见她半天不说话,钟漱石又扬了几分声调,“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孟葭犹豫着,慢慢点了下头。 “好好好,你高风亮节,你有品格,”钟漱石顿了下,又紧抽了口烟,再问,“那这一次,打算什么时候通知我?” 她又摇头,声音极轻的,“没打算。准备直接走。” 钟漱石深深点了一下头,像参透了什么道理似的,恍然大悟的样子。 进进出出说的话也古怪。 他笑一下,“看起来我还高估自己了,敢情连个通知都不配有。” 听起来,像被辜负得狠了,失望难过得要命。 孟葭解释说,“那是因为,孟维钧跟我说,我要是再不离开你,就把外婆请来。而且,就算是外婆......” “那你可以来跟我说啊!”钟漱石一拍茶几,站了起来,情绪也变得激动,“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她被吓得一激灵。汗毛倒竖。 钟漱石这样冷然训斥她的光景,孟葭第一回 见。 七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冲她大声,他甚至不愿意,耐心听自己讲完这句而且。 孟葭瞪大了眼睛看他,像看个陌生人,她没见识过他的戾气。 她红了眼眶,像经受着天大的委屈,“我要告诉什么?你那个了不起的奶奶,还有你爸爸,他们能看得上我吗?还不是要找我的麻烦。”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伤心的。她也受了伤。 “我请问,他们找你的麻烦,有哪一次找成了吗!” 钟漱石手掌交叠着,作出一摔三瓣的样子,大力拍了几下。 孟葭不看他,目光仓皇的,只盯着地毯看。 她像自说自话,“你劝动我外婆有什么用?她同意,别人也不会同意的。” “有你外婆同意就够了!我的事,还不需要别人来同意。” “不需要别人同意吗?那袁雪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你爸安排的吗?”孟葭昏头昏脑的,说话全凭一时意气,开始往前翻旧账,“你们关系很好吧?她为什么拿你照片发朋友圈?你是她男朋友吗?” 钟漱石听得莫名其妙,他皱了下眉,“袁的什、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我很累,先上楼了。” 孟葭本来也轻声细语惯了。她不是擅长争执的人。 她随手扯过桌上那一张,前两天写的申请,看了一眼,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里。 刚关上客房的门,就听见楼下有砸东西的响动,孟葭直接反锁上。 她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快十一点了,接到钟灵的电话。 孟葭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句。 钟灵说,“这什么声儿?听着像体检报告有十八项异常,快断气了。” “我呸。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她回到正题上,“我哥怎么突然打电话,问我袁雪柔的事情啊?” 提起这个,孟葭就更没有聊天欲了,“不知道。” 钟灵反应过来,“你们终于吵架了是吧?你忍不住了,就非得喝一口老陈醋。” “是啊是啊,行了吧。” “那你还在西郊吗?” 孟葭说在,“要不然我能去哪儿?这也没车给我打,我睡一夜,明天就离家出走。” “闹的这么严重?”钟灵啊了一声,“怪不得我感觉钟总气疯了,他问话的架势像是要吃人。” “别管了,你早点休息啊,我也睡了。” “好吧,晚安。” 孟葭扔了手机,关了灯,迫使自己睡觉。明天还要工作。 钟漱石在客厅里坐到了凌晨一点多。 烟夹在手里也不抽,烧到末尾,烫着手了才扔进烟灰缸,就这么枯坐到半夜。 他甚至不敢去看被孟葭撕碎的申请书。一看就负罪感作祟。 钟漱石一样样开始后悔,孟葭踩进门的时候,怎么就起那么冲的调子了? 就不能心平气和的慢慢讲吗?他自己就做的很对很好吗? 七年下来,哪怕是在她出国前,那段极力压抑着情绪的日子里,也没照着孟葭,说过一句不该的重话。 今天真是怪。上赶着要和她起冲突一样。 先是程叔叔打发这个给他瞧,又听人说,陈少禹和孟葭日日同进同出。 可能就是怕,他唯恐自己力不从心,不知道哪一天,就对一切失去了掌控。 这股喧嚣鼎沸的茫然感,让他变得焦躁,口不择言。 在一天天变得耀眼的小姑娘面前,无故失了常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1 23:53:17~2023-10-12 23:2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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