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倒放的,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是她在14岁那个除夕,悄悄从佛堂里回来,却惊异地发现暖室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红的耳朵。 是她在被辅导作业时,不经意抬头对上的一双出神的眼睛。 是每一年,他牵着手,带她去寺庙里点的长明灯,声诵佛经里,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裴拾音长命百岁”。 他一直许愿裴拾音长命百岁。 就像她一直许愿自己得偿所愿。 意识如神游天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圣诞树前。 琳琅满目的小袜子静静地挂在被修整得极为漂亮的枝桠上。 客厅是昨天就被布置好的,只是平安夜她出行匆忙,根本来不及回家。 15年前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隔着袜子再次摸到了某种熟悉的轮廓时,她在短暂的忪怔后,怪异的猜测几乎是在瞬间从心底升起—— 验证猜测,只需要把所有的礼物逐一拆开。 然后。 她跌坐在原地,不能置信地看着在一堆凌乱的戒指盒中,各式各样的戒指,各种闪闪发光的、璀璨夺目的宝石——皇冠形状的粉钻,雍容神秘的红钻,奢华明艳的黄钻,水色饱满的珍珠,也有设计繁复精致的素圈。 拆开的每一枚戒指,都比昨晚她见到的那枚,要更加华丽、沉重而耀眼。 她如置身一个巨大的宝藏,在眼前熠熠的华光中,脑袋如被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后颈巨大的刺痛像是将她整个人放入钢齿内挤压。 纷至沓来的信息,争先恐后地钻入脑海。 她跌跌撞撞起身,像入了魔怔,拼命去掰开那个特质的隔音间里的夹层棉,灰色的外棉里夹着特制的紫红色棉芯里,是她在国内公寓专程定制过的隔音棉。 厨房里,尚未用完的蒜瓣整整齐齐收纳在小碟子里,碟子旁边是用保鲜膜包好的半个柠檬——所以为什么他能清楚地知道她发那些微博的喜好和习惯。 所以为什么乔雾会在离开的时候,那么笃信有人接她的班。 她像是被人一头摁进水里,呼吸不畅,意识却在窒息的那一瞬间里,耳聪目明。 她环视这一间处处是她心头好的公寓。 口口声声说要独立,说要脱离宋予白,然而她的生活从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一手包揽。 他只是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像那么多年以来一样,保持过度理性的缄默。 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想要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掉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开门声。 早就哭得浑身是汗,毛茸茸的毛衣扎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说不出的痒。 还来不及胡乱擦脸。 斯景已经掰过了她的肩膀,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拾音抽噎得厉害,只是哭着跟斯景说都被自己搞砸了。 全部搞砸了。 她贪心,又着急,急着去咬面前那根摇摇晃晃的胡萝卜,却没注意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内疚的,懊悔不已的。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直止不住地啜泣。 空空如也的客厅和丢了一地的戒指已经能够说明前因后果。 斯景在短暂的缄默后,问她后不后悔。 她抿着唇,眼泪仍然包在眼眶里。 她从没道过歉,这么多年,最生气的时候也没有跟宋予白低过头,她只要拿捏着姿态,他总会先忍不住给她放好台阶。 少女的迟疑和犹豫,已经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斯景用下巴点了点窗外纷纷扬扬的落雪,笑着往她怀里递了一把伞。 “如果你不愿意,那你至少让他来把这些东西拿走,然后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承这个情。” 穿过黑峻峻的小巷时,裴拾音不知宋予白去向,只能模模糊糊追着光。 看不见前路,她抱着伞,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鹅毛大雪沾湿衣襟。 颈项潮热的体温,将冰凉的雪意融化。 奔跑时,耳边有凌冽的冷风呼啸。 她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辨不清方向,呼出的白气逆风而散。 然而福至心灵也不过骤然一瞬。 她转身折返来路,跌了一跤,又匆匆站起。 然后,她在街口的路灯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 十字路口的街灯,是她兼职时两人约定好接她下班的地方。 在傍晚夜幕降临时,宋予白会从便利店里买好她喜欢的零食,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接她回家。 不厌其烦地问白天的课业,关心她兼职的礼品店里有没有遇到奇怪的客人,生意的好坏决定她今天疲惫的程度。 裴拾音抱着伞,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只能站在楼梯的高台上,单手扶着石梯上锈迹斑斑的扶手,看他从大衣的内袋里摸出烟,在短暂的迟疑后,又重新将烟放回到内袋。 街角商店欢快的圣诞乐声里,显得他的踟蹰,形单影只。 ——宋予白。 她还没开口。 他已经似有所感。 回头。 灯下雪光映入眼,六芒晶片在镜底融化。 隔着一条人行道,隔着二十级石梯高台,隔着一瞬不瞬的飞流光阴。 这次,终于是他先往她走。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也不说一声?” 他克制地停在距离她两节的石梯上,平静而淡然自若的语气,像无事发生。 裴拾音张了张唇,却被他提前截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开口时,男人不安的眼神却没敢落在她身上。 “你说你希望我离开,我出来冷静了一下,我想,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应该并没有答应你离开。” 他解释的声音,柔软、缓慢,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只是出门倒了个垃圾,然后想着,家里的芝士吃完了,正好出来买一点。” 裴拾音握紧手里的雨伞,脑袋乱糟糟,瞪着发红的眼睛半响,张着唇,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然而摇摇晃晃漂浮在半空的心,居然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意外却又很平稳地接到了实处。 就像收了线的风筝稳稳地落入了牵线人的掌心里。 宋予白的目光下移,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很自然地伸手拍了拍她因为摔倒而沾了一膝盖的雪尘。 “怎么这么不小心?” 裴拾音仍旧踩在高他两截的楼梯上,唯有这样的高度,能让她俯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少女纤薄的阴影落下来,刚好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截光洁的额头。 她不说话的时候,又像是在暗搓搓、气呼呼地跟他较劲。 “下雪天跑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 他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 “毛毛躁躁,我怎么可能放心回国?” 他像是重新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 身体被带着余温的羊绒大衣严严实实地笼罩,像小人国的顽童偷穿大人的衣服。 裴拾音不用低头看,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肯定很滑稽。 所以她拉耸下脑袋,抱着怀里的伞,只是偷偷地看落在他发梢的雪。 灯下,他浓黑的乌发顶折出一圈光晕。 裴拾音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然而天马行空的假设才走到一半,却忽然听到他像是彻底妥协了般,轻叹。 “你想怎么样都好。” “想一辈子做我侄女也好,什么时候你觉得腻了,想换一种关系也行。” 他眨了一下眼,有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 温柔的曈色里,掩映出她秀致而懵懂的脸。 “都好。” “我都可以。” 温热的手指,像是怕她冷,轻轻拢了一下她颈项松开的衣领,温润的指腹在不经意触到她下巴的皮肤时,有明显的迟滞,似乎是觉得这种程度的触碰也是在冒犯她。 然而她仍旧保持着沉默。 于是,他抬起头,于低微处,仰视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进她的眼睛。 “但是你能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路灯落进他的眼睛。 雪光也落进他的眼睛。 她看到微弱的星星在他眼睛里深根发芽。 为什么以前总觉得一万年太久? 她明明只要现在。 但她又忽然觉得,既然他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不等一等,她也可以看看一万年以后的两个人。 眼眶里的酸涩感卷土重来,裴拾音丢开伞,用力地抱紧了他。 将脸埋在他耳廓,冰冷的鼻子像是报复地贴着他的颈项,故意想要冻他。 “宋予白,我还在生气。” 生很多很多的气。 从14岁到22岁,暗恋你的每一天,都要一个人生闷气。 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气你为什么能对这么漂亮、这么有意思的我无动于衷。 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怎么也不肯说。 “我知道。” 环在她后腰上的手紧了紧。 裴拾音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他掂了一下,双脚有短暂的离地感,她怕身体下滑摔倒,只能下意识地更用力回抱他。 宋予白半张脸埋入她颈项,高级毛呢毛料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特有的甜甜的、腻腻的,如酒精般醉人的香气。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心满意足。 “但是我还是觉得,即使你生气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终于等到这场雪。 即使指尖只融到一片冰晶,依旧能让他觉得是得偿夙愿。 “拾音。”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听到她闷闷不乐的应声。 他已能猜到她跑出来的原因。 “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我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我可以慢慢等。” 等到并肩挂红豆,等到雪落共白头。 等到时间回溯,再替她点一支焰火。 所以这次,就换他来做,追风筝的人。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81 首页 上一页 81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