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捏捏腰间长剑。 剑柄下轻动着的青色璎珞菩提子剑穗,堪堪打破了他的冷漠凉薄。 剑穗子是小师妹顾皎皎亲手打的。 顾皎皎十五岁,生得圆润可爱,天天嘴巴上念叨着“二师兄”长,“三师兄”短,但真真打剑穗的时候,也独独只打了这一份,作为大师兄生辰的礼物送了出去。 皎皎最黏大师兄,这事谁人不知,而大师兄对皎皎的偏宠,也可见一斑。 这福气谁也羡慕不来。 而这次前往秘境,就是为了给顾皎皎找的药材。 药材已经找到,那接回音音的任务必然不能往后拖延。 也不知他这次出来,皎皎的身子如何。 想起顾皎皎梦魇身,半夜咯血的可怜模样,顾叙之轻轻摇动着的剑穗停滞,果断下了决断:“我独自去,你们在此安歇。” 师兄弟们不知道顾皎皎身子的危急,在他们看来,眼下最危急的就是苏青鱼了。 即便用了暖周丹,苏青鱼等人还是气息奄奄。 方袭云大着胆子:“大师兄,你也走了这么久,我们不急这片刻光景,此刻大雪封山,大师兄大可等这雪停了再找她。” “这次寻人是师傅的吩咐。” 顾叙之声中带磁,低沉悦耳却不容置喙,期间全都是应付任务般冷漠无情。 “需尽快把人接回宗门。” - 音音正在挖坑。 雪天地寒,音音的脸蛋冻得通红,眼角也湿漉漉的,上翘的冰冷睫毛染着白霜,盛满六角雪花瓣。 但她还在咬牙挖着。 锄地的锄头很重,但她一脚踩下去,连个冻土都没挖破。 小姑娘却倔犟地抹去遮掩视线的雪层。 要快些!再快些! 不然阿娘会冷的。 而她阿娘的尸骨已僵,正放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下面还被音音垫着一床灰扑扑的棉絮褥子。 顾叙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大雪封山,这座破落的小屋子就是山脚下唯一的亮点。除去袅袅上升的炊烟,其他场景太过凄寒,他只看一眼,就知晓梨花树下的美艳妇人已失去了气息。 而另一边,一个“雪人”一动一动的。 头和脊背上全是新落的白雪,那双手早就冻得通红,而“雪人”每挖一下,身子就冻得瑟缩几分,瘦削的身躯仿佛顶着整个天地。 音音没觉察到有人到来。 锄头太重就用手,音音早已蹲下身子,亲手刨雪,睫毛上的雪花掉落,露出染着白色的冰晶的睫毛。 她的手冻僵了。 可是不能停,阿娘还等着。 音音还没挖完,转而入眼的,是一双极致洁净的白靴。 白靴踩雪,“沙沙”作响。 音音眨眨眼,视线逐渐上移。 白靴,白衣,青剑穗。 音音的锄头落地。 顾叙之从高处往下觑。 打量她的视线里,每一眼都弥散着透骨般的刺寒。
第2章 音音上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五年前。 那时的神仙哥哥稍显青涩,还是少年模样,但鼻梁高挺,面骨俊秀,腰间佩剑如冰竹玉立,干净,冰冷,又像极初雪后屋檐上凝结而成的冰锥。 极尽疏离。 音音也是怕他的。 而这人替她吓跑了欺负她的村童,拿回了珍贵的食物—— 一碗她满山野捡回的野糙米。 她又莫名不怕了。 可顾叙之自始至终不曾和她说过话,神仙哥哥御剑不下,只高高看她,像看山林随处可见的杂草。往后几年,音音屡次回忆都以为是梦境。 如今再见,不想竟是现实。 这是她的恩人。 大恩人。 音音眼眶湿红。 顾叙之俯首打量她。 少女大抵十五岁,但下颌格外尖锐,光洁的额头上凌乱了几丝枯黄的发丝,明显不合身的灰色棉袍裹在她身上时,一根辨不清材质的腰带勒住了细细的一截腰,袖口尤为宽大,腿摆也空荡。 顾叙之蹙眉。 五年不见,还是这般孱弱且无力。 音音很敏感地眨眨眼。 或许因为仙人的注视太过灼烈,音音别扭地不敢多看,原本微微勾起的嘴线下平,血色尽失,愈发单薄。 两人一高一低,风姿更有天壤之别。 仙人太洁净。 而她……即便她再怎么努力打理自己,衣服上也难免出现岁月流逝的磨痕。 音音缩回脚,胸腔隐着难言的热胀思绪,让她她胆怯又难堪。 但娘亲还没埋好。 音音搓搓险些起了冻疮的手,鼓起勇气。 “神仙哥哥……你是来接我娘亲走的么?” “?” 神仙哥哥? 顾叙之蹙眉,不辨情绪。 一时间万籁俱寂。 忽然就没人说话。 音音昂首,揪着红肿的指节,小声嗫嚅着,“可是……能不能……等我把娘亲先埋起来?” 然后再等等她。 等她也死了,刚好和神仙哥哥一起走。 音音已见过村子里好几场丧事。 死了就要埋起来,入土为安的观念已经模模糊糊地在她心里扎根。 只有埋起来,娘亲才能得到再次投胎的机会。 所以哪怕接人的神仙哥哥已经来了,她还使小声坚持着。 “我很快就挖好了!” 很快? 顾叙之稍许晃神,视线落在音音脚底。 就凭那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坑么? 顾叙之轻觑道:“连只鞋子都埋不起来。” “鞋子?什么鞋子?” 她娘亲光脚,还没穿鞋子。 起初音音没听懂,她脑子冻木了,只高兴着神仙哥哥愿意同她说话,这是不是就证明神仙哥哥也好说话。但等她脑子转动起来知晓自己被挖苦,音音抿抿唇:“我会挖大的。” 顾叙之素来冷情,不再多说。 唯一的仁慈便是单手把音音拎到屋檐下,动作不算温和,有些粗砺,音音下落时身形不稳,结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音音忍痛,可她想哭又不敢哭。 但就因为极力忍着,音音的眼耳口鼻都皱了起来,偏生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这么一摔,凌乱发丝飘至脑后,露出那张寡白的面容,还有那双大得离奇的乌色眼睛。瞳仁水润润的,眼眶和眼尾却尤其浓稠红腻,干涩下唇被咬到出血,像在白纸上泼洒了赤血。 红白交杂,有种异样的诡异。 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样的熟悉感,却让顾叙之难得起了难得的神思。 烦躁。 很快,他单手给落着两串泪珠子的音音上了一层禁锢—— 禁行术。 音音不能动,瞳仁都扩大了几分。 “神仙哥哥!” 顾叙之视线下落,语气冰冷:“我不是神仙。” “我要将娘亲埋起来。”音音想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不埋的话,阿娘会一直……被别的鬼欺负。” 顾叙之无情戳破:“世间没有孤魂野鬼。” 只有会修炼的精怪。 没有么…… 音音瞪大了眼睛:“村里的先生说了有鬼,话本子里也说有。有神仙,有鬼怪,还有会腾云的龙。龙上天入地,一顿还能吃好多个妖怪……” “假的。” “假……的?” 音音怀中的书册掉落,她也没注意到。 顾叙之却觑了眼地上的图册,翻了页的图册恰巧停在潦草的墨色巨龙图上,落笔粗略却不失威严。 是龙的图卷。 顾叙之敛神。 懂了些什么,可想清楚以后又在嘲弄着什么。为龙神开宗的沧海宗都千年不见龙神现身,不想音音竟这般好骗,人小见识浅,拿本不知所云的画册子当箴言。 他语意讽然:“没有龙。” 但说完,他寒脸凝眉,兀自嗤笑一声,音音无知,他又和这等不懂世事的村童多说什么。她要埋便埋。男人长袖一挥,音音挖过的小坑瞬间大了很多,音音泪水停滞,当下看到顾叙之的不凡手段,甚是吃惊。 娘亲……被埋起来了吗? 好像已经埋好了。 随着土丘高起,某种压制在音音身上的束缚,似乎也随之消失。娘亲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在这世间,她已没有可在意的东西,也没有人会在意她。 剩下的人只会欺辱她。 所以……她可以一把火,焚了这里。 也可以、自焚而戕。 不懂音音的自厌自弃,顾叙之抽身,顺势将音音身上的禁锢已经被解开。 但音音的复杂心绪还没有成功回落。 待会该从哪儿点火?自己又该躺在哪里等死?可不死又能怎样,娘亲没了,她就是没人管的野孩子,龌浊、低贱、又秽恶,是被村里所有人都视之而躲避的糟贱子。 惶悸萦绕心头。 她磕磕绊绊地站起身,看到前面高大的白色身影,松了松终于能动的手和腿脚,突然一下,双膝跪地。 她结结实实地给顾叙之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 顾叙之凝神凌然。 同时他把剑后退一步,寒脸避开了音音的礼。 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和音音并无纠葛,不受这一跪。 而音音脑穴麻痹,双眸旧黯淡无光,她咬唇抬头,看着突然退后许多的顾叙之,她终于不明觉厉,目中尊敬更甚。 果然是仙人,往后退一步的动作都是飘着的。 但神仙哥哥被她吓到了么? 其实自她有意识起,她已经很少和别人说话,村里的免费私塾她默默后面听,心里回忆答案,从不发声。先生没赶她走也是大恩,她岂能扰了先生课堂。 但就因为她话少,村里人明处暗处说她小哑巴。 而今天,是她话最多的一天。 再怎么样,娘亲都是她的娘亲。仙人哥哥帮她娘亲入土为安,这又是大恩。于是在顾叙之冷峻的视线下,她又“噔噔噔”,磕了三个响头。 “仙人大恩,音音无以为报。”顾叙之的话还没说出口,音音拔腿就跑。 等音音再出来时,她瘦巴巴的胳膊抱着一裹大大的布包。一打开,灰扑扑的布包里安置着一件月白纱衣,材质上佳,绣纹更是精致异常,一朵多银线绣出的千瓣莲绽放于飘逸长袖间,随寒风翳动。甚至还有繁密的阵法纹路,即便古旧,已然灵气逼人。 完全不是破落村户该有的东西。 音音低头,极为珍重地摩挲着此等不凡蛟纱。这是娘亲之前最喜欢的衣服,甚至珍爱到放在大箱子的最底下藏着。 现在她取了出来。 音音打定主意,便踮着脚:“给神仙哥哥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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