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来愈暗,狂风之暴烈不减,这路走得,步步维艰。然而无论如何也要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去,如今时已深冬,眼看着要下雪,若被关在城外过夜,不冻死才怪。 前方忽然一片灯火,在这黯灰的天地间,划出一块橙黄的亮色。莲生一边奋力奔走,一边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座小楼,巍然屹立,楼前悬挂的幌子,被风吹得绞成一团,撞在屋檐上噼噼啪啪地乱响,宛若燃着爆竹一般。 也无须细辨那幌子上的字,莲生对这座小楼颇为熟悉,纵然在黯淡风沙中也认得清楚,那是杨七娘子的店。 到了这里,离敦煌城大约还有二十里,一个多时辰的脚程,勉强可以在城门关闭前赶到。 莲生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发足狂奔,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店面南边的马槽边,拴着一匹骏马,看着好生眼熟。 姿容雄俊,高大异常,四肢肌群健硕,遍体青花油亮。长长的鬃毛结成一排辫子,飞扬在猎猎寒风里,一双大眼却安详地望着前方,意态宁定,一动不动。 这……这不是碧玉骢吗? 敦煌民众,人人都知道碧玉骢,那是韶王李重耳的坐骑,日日都见那骄横的殿下骑着它招摇过市。然而平日遇见,都是带了镶金嵌宝的一身鞍鞯辔头,头脸上都佩了当卢,并没有多少人识得它的真面目;而莲生与李重耳比武,却时常见到便装的李重耳骑马前来,一人一马,皆无配饰,就是眼前这不引人注目的模样。 如此时辰,如此荒僻地方,为何碧玉骢会在这里? 莲生瞪着眼睛看来看去,越看越是碧玉骢。这匹马身份特异,绝无形影单只地流落乡野的道理,它出现在此处,只能说明…… 那韶王李重耳,应当就在店中! 望望四周,再无其它马匹。风沙漫漫,四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仅有店肆的窗口,透着摇曳的灯光。 真是奇哉怪也,就算没有声势浩大的车马随从,起码身边也应该有一匹霍子衿的五花马呀?难不成李重耳那厮又一个人跑出城来,连那辅护都尉都不带?该不是又丢了玉瓶,或是……遇上了什么更为难,更可怕的情形? 莲生捏着下巴,左思右想,这心头的好奇,越来越是难熄。 —————— 店门闭得铁紧,已经在里面闩住。 “啪啪啪,啪啪啪……” 莲生奋力拍门。窗内分明还有灯火,外面还拴着碧玉骢,闭店时辰也还未到,锁门上闩是什么道理?情形还真是越来越诡异,好教人放不下心…… “七娘子!七娘子!开门来!” 吱呀呀一阵门闩响。 莲生一手揽住竹篮,另一只手叉在腰间,正待七娘子开得门来,便嬉皮笑脸调戏几句,孰料门缝乍开,已有一股浓郁花香,扑鼻而来。 ☆、第43章 各自为安 仓促之间, 闪避已然不及。莲生脑筋乱转, 一时间也不及细想, 借着身周风势, 挥袖飞旋几圈,翻过宽阔的袖口,尽力遮在面上。 “闩了门就是不准进啊!非得老娘出来踹你这小崽……” 门开了,迎面出来的正是杨七娘子,半句话噎在口中, 呆呆瞪视着莲生。“刚才那个……嗯?” 杨七娘子探头向外,左瞄一眼,右瞄一眼,仔细张望了一番, 困惑地眨着眼睛。 刚才明明听见一个少年男子喝叫, 声口还挺熟悉,开门瞬间还依稀望见高大人影, 然而刹那间狂风席卷, 眼前一花,再定神已是个陌生美貌小娘,举袖半掩粉面, 神情略有些慌乱,嘴巴微咧, 哭笑不得地打量着杨七娘子。 “七娘子,你用这等浓香做什么,也不怕熏坏了客人?”那小娘熟络地踏步进门, 口中还念念叨叨:“这分明是郭家香铺产的劣质香粉,用久了会铅黑入骨,快丢掉吧,买我们甘家香堂的群芳焕颜香!” “喂,你……别进来,今日有人包下了,改日再来。” 莲生哪里肯听她指挥,自顾自地抖掉半身沙尘,背靠店门站稳,双手抱着竹篮,一双眼骨碌碌扫视店中。 整个店堂,一片昏暗,仅有西北角落点着一盏灯火,面向门口,坐着一人。 玉冠朱袍,灿然生辉,清俊白皙的面庞上,被灯火投出轮廓清晰的阴影。眼帘低垂,唇角紧抿,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面前几案,双手按在案边,宽阔的肩背上,裹着一领猩红绒毡斗篷。 竟然真的是李重耳。 这等情形,真是万般诡异:外面风沙滚滚,日头渐落西山,城门已将关闭,四下里人烟寥落,而在这乡村野店,空荡荡的店堂中,孤单单的烛火前,坐了个尊贵的皇子。寒风吹进门缝,那盏灯火摇曳不停,映得他的影子高高投射在背后的鹿王本生壁画上,仿佛一个巨人在拼命挣扎…… “喂,这位小娘子,改日再来!”杨七娘子紧张万状地向莲生挥手:“今天有人包了……你不识得那是谁么?还不赶快出去!” 莲生没有动,对面那人倒动了,闻声抬起头来,伸手按住腰间剑柄,警惕地望向两人。 纵然相隔数丈,莲生也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变化,那神情由警醒而瞬间变成错愕,双眼忽然睁得滚圆,嘴巴微微张开,不置信地望着站在门前的莲生,忽然用力闭上双眼,又用力睁开,仿佛在确认是不是身处梦境。 得,情势如此,也只能以女身相见了……莲生挎紧竹篮,笑嘻嘻地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又只身出城来?又丢了玉瓶?你还能不能行啦?” 话音未落,忽然一愣。只见李重耳面前,高高摞着一叠耳杯,起码有十只八只,嗅着杯中气息,正是上好的七步香。 这殿下莫不是疯了?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荒僻的酒肆,喝了这么多酒?抬头细看李重耳的脸,果然是一脸酒意。两只耳朵都已通红,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片泛红的胸膛。瞪视莲生的双眼,也微微透着红意,唯有一双黑眸,灯火映照下更是黑得无比深湛。 “你怎么了?”莲生这心中疑惑,瞬间灌满胸臆。 她与李重耳约架,每隔十日便见一面,早已熟络异常,也素知这殿下一向行事乖张,不喜循规蹈矩,然而如今这情势,却又不是平日可比,显然真的是出了什么异事。依莲生本来的打算,是想进来看个明白,了却胸中好奇,没想到这一看之下,更加不明不白。 “有什么麻烦么?”莲生放下手中竹篮,豪气地拍拍胸膛,拉开架势坐稳:“说说看啊,也许可以帮你!” —————— 你如何可以帮我? 没有人能够帮我。 生为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万众簇拥,天子之下的至尊,泼天难及的富贵,然而终有些事,由不得自身。 李重耳本已打定了主意,不去姑丈府上探听表姊翟笙笙的消息。他对母亲,并未说谎,两年了,一切都已过去,该放下就要放下,他李重耳绝不是缠夹不清之人。 然而事与愿违,命运的大手暗中拨弄,终究让他无法回避。甘露大街上,喧攘人群中,他的仪卫迎头撞见表兄翟箫,翟笙笙的同胞兄长,现今在宗正寺任主簿,正乘着肩舆,急匆匆赶去官衙。 “殿下……妹子前日,有家书来……” 下马寒暄没几句,翟箫便忙不迭地提到翟笙笙。 所有人都知道李重耳与翟笙笙彼此有情,这对少年人也本来是众人看好的一对璧人,如今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就算是完全无干的外人,心里也多少有点同情。翟箫与李重耳素来亲厚,本来一门心思盼着这表弟成为自己的妹丈,如今姻缘成空,人力已无可作为,惟有每次一见到李重耳,便赶紧报上翟笙笙的近况。 殊不知李重耳心头旧创深重,根本不想揭起疮痂,此时听得翟箫当面重提,又不好喝止,一时间用力扭过了脸,凝望街外重重屋宇。 翟箫哪懂得他的心事,只管拱着双手,一叠声地禀报: “……只说近况还好,小娇儿身子康健,那沮渠安昌即位以来,对她母子也甚是宠爱。咳,这两年总共才捎了三封家书来,还都是书记官代笔,辞藻华丽,虚饰繁多,写得如朝廷文书一般。妹子读书识礼,颇有文才,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肯亲笔写,哪怕只寥寥数言,报个平安,看了也教人安心……” 李重耳默然无语,视线飘在数丈之外,望着高墙下一只鸦巢。此时已是严冬,天地间一片冰寒,那巢中一对乌鸦却是相依相偎,交颈拱在草窠里,全然不理外界风霜。 “……殿下想必在忙碌婚事,也顾不上理会这些了。”翟箫小心地瞟着他的脸色:“这几日整个宗正寺都在忙碌殿下的聘礼,圣上下了手谕,要隆重以待,力争保得两国边境长治久安……” “我知道了。”李重耳抬手一拱,匆匆上马。翟箫瞧他面色不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跟着拱了拱手,低声道: “家母正在修家书,托使者带去梁国,殿下可有什么话要捎去?咳,咳,总归是亲戚,少少有些来往,也是无碍的……” “表姊已是有家室的人,理当各自为安。”李重耳挽紧缰绳,神情一如这冬日苍穹般苍茫肃穆:“我也要成亲了,如圣上所言,事关两国邦交,更要隆重以待。你我即为人臣,都当尽到自己的本分,各忙各的去罢。” “是。是。”翟箫赶紧施礼退下,眼望着李重耳纵起碧玉骢,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消失在飞扬的尘埃中。 各自为安。 说这话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心头动荡,难有片刻安宁。 就在今日午朝,柔然使团在玉宸宫陛见圣上,李重耳奉命上朝,以未来新郎的身份,正式行了纳征之礼。 那些柔然使者,个个络腮胡须,淡眉细眼的异族风貌,头戴毡帽,身披皮裘,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奶膻气,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一想到未来的妻子,也是这样的一个陌路人,李重耳的心情跌到谷底,再怎样努力,都无法挤出一点笑容。 那柔然使臣倒是抑制不住地喜动颜色,一边上下打量着李重耳,一边点着头连声赞叹,通译译过来的词句,全是“丰姿玉映,顾影无俦”之类的溢美之词。李重耳也不得不依着礼节,回以“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等等陈词滥调,让这枯燥乏味的仪式,得以热热闹闹地进行。 “阿五,婚期已然定在明年六月二十六,大吉之期,这半年时间,你要好好准备迎娶,不可轻忽怠慢。” 那阶上御座端坐的天子李信,李重耳的父亲,似乎看透他的心事,浓眉微蹙,沉声命令。 李重耳懂得这番话背后的意义。正如母亲阴凤仪再三叮嘱的,大凉倾国一战,方有这十几年不见的胜绩,交在他手里的不仅是个美人,公主,更是一份契约,一份和平的保证,他必须时刻记得这份重任,要以对待朝政与军情的审慎来对待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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