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不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颗在溪流中随处可见的很普通的石头。 这应当是玉晚留给他的。 她为什么要给他这个? 电光石火间,无沉忽然记起,他因玉族人找上玉晚,赶去无量寺的那一日,玉晚的表现有些异常。 而那种种异常,好似都是从她在三心泉落水开始。 三心泉…… 她以为这是佛石心? 所以艳骨发作,她宁愿自己煎熬,也坚决不肯开口向他求助。 只因她以为他是被选中的人,她不想他破戒。 无沉默然。 紧接着他又记起另一件事。 在石窟,楚闻为了带玉晚回中州,对他用了一朵梦魇花。 他在梦魇中所见…… 无沉顿悟。 原来他不知何时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弟子破了戒。”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忏悔,他说完这句,起身出了屋子。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步步地上到坡顶,在最高处坐下。 山间风大,吹得衲衣猎猎作响。寒意扑面而来,他低低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他从这至高处向下看。 足下是村庄,是田野,是山林,是纵使在这冬季也仍挺拔的苍翠松柏,浩瀚如海,绵延不断,直延伸到天边,天上地下皆茫茫。 茫茫间,他问询。 佛有慈悲。 这慈悲可也包括怜爱吗? 佛渡众生。 这众生可也包括玉晚吗? 他到底,是人是佛? 然无人答他。 反复思索不得,无沉只得闭目诵经。 佛偈句句,句句问心。 他诵华严经,诵金刚经,诵心经诵楞严经诵长阿含经,直至他诵《无量寿经》:“觉了一切法,犹如梦幻响。满足诸妙愿,必成如是刹。” 他忽然睁开眼,复又闭上。 一切法是她,如是刹是她。 睁眼是她,闭目还是她。 处处皆是她,处处又皆不是她。 …… 九天过去。 夜深时,下了场雪。 下得很大。 仿佛知晓冬天快要结束,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这座小山坡银装素裹,景色美丽却也寂寥。 那道端坐着的身影也愈发显得孤寂。 片片雪花如尘似玉,一点一点铺满他的衲衣。 便在天光熹微,他脸容也即将被银砂覆盖之时,一只手伸过来,拨了拨他凝着冰霜的睫羽。 只这轻轻的一下,睫羽微颤,冰霜碎裂,无沉睁开眼。 入目是正弯腰看着他的玉晚。 她回来了。 金黄的朝阳从她身后升起,大雪渐歇,她背光而立,乌发丹裙竟比朝阳还要耀眼。她一手向下贴住他的脸,试图为他取暖,另一手则撑着画见伞,为他遮挡晨风带来的余屑。 他脸毫无血色,苍白似冰原雪昙,贴上去跟冰块一样。她被冻得手指瑟缩,却还是努力捂着,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沉没有回答。 他低眸,淡淡笑了笑。 众生为人。他从此沦为众生。
第40章 水幕 “你别光笑, 说话呀,”玉晚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悟道吗?” 玉晚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小山坡虽谈不上崇山峻岭,但粉妆玉砌之下, 景色格外秀丽别致,瞧久了颇有点阳春白雪之意, 确实很适合悟道。 她便转回来, 说:“悟道就悟道吧, 也不知道挑个树底下的位置, 你看你都快成冰雕了。” 无沉抬眸。 他唇边犹有残留的笑意,闻言道:“这不是还没成。”然后答, “算是悟道吧。” “有悟出什么吗?” 玉晚随口问着, 手换到他另半张脸上给他暖。 太凉了。 她手又瑟缩了下。 然后捂得更紧。 融融的暖意由此传递给他, 好似要一直传到心底里去。他认真感受着她的温度, 答:“有。” “那恭喜你啦, 这样的环境也能坐得住, 你不悟出来还有谁能悟出来。” 无沉听着,又笑了笑。 眼见他一副非常开怀的样子,似乎这次悟到的东西对他很重要, 以致他脸色也比刚才好上不少,隐约恢复了点血色,玉晚手稍微往下滑了滑,想给他露在外面沾了雪的脖子也暖一暖,但到底收回去, 问:“你能起得来吗?” “不太能。” 无沉尝试着抬起手臂,动作姿势俱都十分僵硬, 他真的在雪里坐太久了。 “就说你不知道挑个好点的位置,我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估计都找不着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人形大石头。” 玉晚抱怨着,拍打他身上落雪。 随后收起画见,给他头顶的雪也抹掉了。 可别说,大约这就是光头的好处,他脑袋居然没结冰。 发现这点,玉晚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边笑边将这个发现告诉他,顺便也将当初她皈依的好玩事说给他听。 “我以前不了解须摩提嘛,就一直以为居士也要像你们佛修这样剃光头,还问师父怎么不给我落发。” “上人必然笑你了。” “对,师父笑过后跟我一说,我才知道不用落发。亏我还觉得我脑袋圆,剃光头肯定不难看。” “是不难看。但你头发长得好,剃掉难免可惜。” “是呀,当时一听不用剃,我其实有偷偷松口气来着。我头发留好多年了,一有空就保养,剪短点还能接受,真要一下子剃光我舍不得,它们每根都是我的朋友……” 无沉听着她碎碎念。 他心下既是安定,又是平和。 是了。 他早就习惯这样的氛围。 也早就喜欢。 而她碎碎念着,蹲下去看他跟地面冻在一起的衣摆。 手指戳戳,硬邦邦的。 玉晚忧愁地叹口气。 “都冻成这样了,还能要吗?” 无沉顺势看去:“应该还是能的。” 玉晚也知道他统共就两套衣服换着穿,节俭得很,便说:“冻得太结实了,让太阳晒一会儿吧。” “好。” 玉晚便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晒太阳。 可能因为雪刚停的缘故,初升的朝阳并不很暖,玉晚对着金乌张开五指感受了下,正估摸着可能得坐上小半时辰才行,就听无沉问:“你封印处理得如何了?” 她答:“全解掉了。” 无怪乎当初玉曦想方设法地非哄着她封印,原来施加的时候贼简单,轻轻松松就能成功,前期给的甜头也很足,乍看都没什么男人围着她转了,给她一种封印真的很好用的错觉,结果等后期封印有异了就给她来个吐血昏迷,到艳骨发作时更是火上浇油,害她不浅。 如今她费了好多工夫方才解开,解开的那个瞬间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封印了。 本来艳骨就是她天生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虽因艳骨的特性被迫招惹了很多麻烦,但也正是因为艳骨她才能活到现在,不然替魏余琦挡刀那次,她根本活不下来。 她承认,接受,并爱惜这根艳骨。 “我现在没有封印了,”玉晚忐忑地问,“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无沉转首看她。 没有闪躲,亦没有回避。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又仔细地看她。 看金光白雪里,眉是春山,眸是秋水,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即便露出这种忐忑不安的神情,也难掩她雪肤花貌,艳色绝世,占尽风流。 甚而她只是端端地坐在他身边,一点汗没出,他竟也能嗅到她身上的幽香。 似乎解除的不止是封印,更有她从骨子里透出的媚。 他便又想起那句话,“艳极则媚,媚极则妖。” 妩媚到极致,就像山涧里沐水而生的妖灵,一颦一笑纯净却也妖娆,她确实比以往他见到她的任何时刻,都要更让他感到悸动。 他完全无法控制对她的心动。 “有一点,”他说,“比之前更好看了。” 玉晚歪了歪头。 她道:“只有这一点吗?” 自然不只这一点。 但另外的,他不想说。 无沉摇头。 玉晚也没追问,顺着说她封印一解,感觉太上忘情的瓶颈都好像松动了。 “幸好它忙着捣鼓瓶颈,没空理艳骨,不然艳骨非得蹬鼻子上脸,”玉晚又开始她奇怪且生动的对修炼过程的描述,“艳骨被封久了,一解放就想找太上忘情亲近,还好让我拦住了。” “若没拦住呢?” “那我可能还要再晚回来一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俩打起架来有多凶。” 她这么一说,无沉记起先前在石窟时的经历,颔首道:“这次拦住了,下次呢?” 玉晚道:“应该没有下次了吧。” 好歹她修太上忘情已经大半年,太上忘情和艳骨再怎么不待见对方,这么久下来应当也都熟悉了彼此,最多再相互傲娇一下,真像那次那么大的阵仗不可能。 再者艳骨没了封印的禁锢,它可以帮太上忘情去冲瓶颈。届时不管瓶颈冲没冲成功,两个小家伙都算是并肩作战过,有这段战友情为基础,想必接下来一定能好好相处。 “艳骨很疼我的,才不忍心叫我难受。” 说着身体左右摇摆几下,显见解除封印,她本人也很开心。 无沉道:“不会再出变故就好。” 玉晚道:“这次真不会啦。” 无沉嗯了声。 两人围绕太上忘情再聊了片刻。 直到玉晚戳他的衣摆:“好像可以了。”这次不硬邦邦了,而是软乎乎湿哒哒的,“下去吧,把你这件衣服换了。” 又是被风吹又是被雪冻的,玉晚严重怀疑他这件衣服可能要废掉。 毕竟他这就是很普通的那种会脏会破,仅能做到蔽体和保暖用的法衣,更多诸如防御护体等一概是没有的。 无沉道:“先洗洗看。” 两人说着起身,往位于半山腰的那间空房走。 越往下走,雪就越厚,还没被太阳晒到。 起先还能扶着沿途的松柏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也算走得平稳。待走至光秃秃的没有树木的路段,玉晚一个不察,踩进个冰窟窿,险些栽倒。 幸而走在她旁边的无沉及时扶住她。 冰窟窿有点深,玉晚试了几次,都没能借得上力。 她正想要不找块石头把窟窿砸开,就感到扶在她小臂处的手离开了,下一刻,她的手被握住。 玉晚一愣。 她仰头看无沉。 无沉也在看她。 很快,她笑起来,既惊又喜:“你……” “我什么?”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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