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艰难地开口,绝望而痛心疾首地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吼道:“你停手吧!就算控制住朕,你又能得到什么?魔域已经被灭了!” 魔帝的灵魂却犹如听到什么笑话,他放肆而尖锐的笑声,撕扯着所有人的耳,难听的声音,像是竹篾刮在玻璃上,他狰狞地吼道:“魔域?魔域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因为你?你以为是我在控制你吗?只不过是被你抛弃掉的那一半,回到他本该在的地方而已。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可都是一个人。你赶不走我的,赶不走我的!” 这番话,在冲进尔允耳中的时候,她甚至都有些懵懂。 这是……在说什么? 似是超出她认知的范围,她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在场的好些人,也与尔允是一样的想法。 但也只是须臾,所有人便如遭雷击,哗然地望着痛苦挣扎、两个灵魂不断交替出现的天帝。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可都是一个人。 陛下和那个魔族,是一个人! 昙清和尔允几乎在同时,眼中掠过一道惊波,倒吸一口气。两个人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是,他们想到了。 昙清震惊而悲悯的眼神,望向贞葭,“母后,”他问出自己的猜测:“当初,您是否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被父皇吞噬灭口?” 当昙清用钟磬般清润的嗓音,问出这样一句话时,在场的所有人,亦是全都懂了。 贞葭很虚弱,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要站出来,告诉所有人真相。她在尔允的搀扶下,努力聚起中气,将自己的声音传向九天之下所有的神灵精怪、所有的妖灵鬼狐。 “与我们斗了那么多年的魔域,众卿可想过,是从何处来的?” “众卿可有想过,为何我们荡平魔域后,魔域的残留总也杀不尽,残存的魔气始终在外泄,整整九百年,都没能净化干净?” 一字一字,讲着大家都已习惯的、没想着去怀疑的现实,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可当此刻,贞葭用着颤抖的拷问口吻,向所有人发问时,众人恍然察觉,原来这所谓司空见惯的事,却有着令人脊背发冷的原因! “就是因为,魔域是陛下造就的!魔域的统治者,被昙清诛杀的魔帝,是陛下剥离出去的邪念化成的!” 天啊!这是尔允脑中此时发出的声音。她连倒吸凉气的动作都僵在半途,忘记了。 这么多年的窥梦,她自以为知道无数他人的秘密,却仍旧没有想到,统治九天四海的天帝,竟是他,创造出那个曾和上界分庭抗礼的魔域,那个满是暴力与鲜血的魔域。 随着贞葭越说越多,争夺天帝身体的那两个灵魂,也变得越来越疯癫。巨大的法相,痉挛一样的撕扯着整个天空。云朵、太阳、星星、月亮均被撕扯,碎成一块又一块,整个天穹变成一副凌乱破碎的骇人模样。 贞葭继续道:“我原是不知道这样的事。就在那日,我去找陛下,却意外看到本该在魔域的魔帝,竟出现在陛下的天擎殿中,与陛下说着话。我看到了那一幕,也听到了他们说话。魔帝说,陛下做不到净化自己的邪念,便将邪念从身体里剥离,丢至另一个空间。可随着被陛下剥离的邪念越来越多,那些邪念聚集在一起,便成为了魔帝。魔帝又将那个空间腐蚀,最终变成了魔域。” “我本想着,陛下既造下这样的孽,便该立刻诛杀魔帝,向九天四海下罪己诏,想办法弥补,令一切回到正轨。然而等着我的,却是陛下的生吞活吃,他不许我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后面的事就很清楚了,天帝吃掉贞葭后,便谎称贞葭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 再后来出了余娇容的事,接着就是昙清率军荡平魔域。 可是,魔域被荡平了,但生出魔域的天帝还在那里。 所以,已经被昙清斩杀的魔帝,他的残念,回归到了本体,也就是天帝的身上,与天帝合二为一。 他们都还保留着各自的意识,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正如昙清所感觉到的那样,他望着高坐在天擎殿上的父皇,分不清那到底是他的父皇,还是一个恶魔。 天帝和整个魔域,本就是一体的。 而且,因天帝健在,附在他身上的魔帝残念就能一直活着,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所以,那个由魔帝所污染出来的魔域,才会一直死不干净,始终冒出新的余孽,始终有外泄的魔气侵蚀着下界。 一片静谧的死寂。 所有人说不出话来。 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这窒闷的宁静中,尔允蓦然开口。她心中最后的一个疑问,也解开了。 “难怪身为魔域细作的余娇容,曾差点害死陛下,陛下也依旧允许柏誉将她从极寒之渊中捞出,娶她为帝子妃。至今陛下都不肯重罚余娇容。” “是啊,因为那个袒护余娇容,对她如此宽宥的陛下,已不知是陛下,还是余娇容的主子魔帝了。”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当一切的因果被串起,当一切的谜团解开,尔允竟感受到一种宛若隔世的恍惚。心跳不禁重起来,一下一下,她望着天帝的法相,忽觉得口干舌燥,一种暴戾的气血涌上头顶。 而众神,也同尔允是一样的心情,他们也问出了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问题:“太子殿下,那么,您逼宫篡位的事,是否也是陛下欺骗我等的谎言?” 仿佛时过境迁的语气,那样淡,但昙清的回答,令闻者无不感到痛苦,与愤怒,“当日,孤是去向父皇询问有关母后的事。魔帝以父皇的性命要挟孤,调动御林军围剿,才有了之后的事。” 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的眼睛都愤怒地看向天帝,再不会有一点犹豫和动摇。就连最是温柔如水的玄帝灵罗,她的眼眸中,都聚集起怒火与失望。 今日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做出同样的决定,无比坚决,不死不休。 弑君。他们便要做弑君的逆臣! 忽然,争夺天帝躯壳的两个灵魂,分出了胜负。 这一次,又是魔帝赢了。他狰狞狂笑,用着和当日.逼迫昙清时一模一样的语调,向诸神道:“昙清、贞葭,还有你们所有人,是想谋反吗?你们的天帝可是在我的手里,你们敢轻举妄动,你们的天帝就死定了!” 魔帝还以为,他能继续靠着这招,再赢下去。殊不知,这里的每个人,心里翻滚的都是“弑君”二字。 一切祸乱的源头,都是天帝,一切悲剧,都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景颐因为天帝,流落魔域,过了无数年生不如死朝不保夕的日子;扶光因为天帝,日复一日地架设净化魔气的结界,常年不得待在东方天阙;温倾时因为天帝,险些错过宛芍,险些看宛芍身败名裂,死得毫无尊严;奚徵因为天帝,濒死千年,不得不转世渡劫;宁淮序因为天帝,被剥下护心麟,像个病痨般生无可恋地衰竭…… 还有他昙清!还有她尔允! 贞葭、司徒无愿、司徒重云、白晚央,还有那些在征战魔域的艰苦年岁里牺牲的人,那些被钉在逼宫谋反耻辱柱上的阵亡将士…… 都是因为天帝,一切的起因,都是他! 他与被他剥离出去的邪念,又有什么分别?在剜掉宁淮序护心麟的时候,在吃掉贞葭的时候,在牺牲司徒家的时候,那个操刀的人,难道不是天帝自己吗? 没有足够的道心正气,净化掉自己的邪念,任着邪念坐大,最后反噬自身。魔帝造的所有孽债,不都是你天帝自己的孽吗? 两个灵魂融合至今,岂又还分得清谁是谁!若是昙清太子不曾回来,若是诸神还要继续被蒙骗下去,等天帝被邪念腐蚀殆尽,那个统治九天四海的人,就彻底成了魔帝,整个上下两界,就是新的魔域了! 似乎察觉到诸神的杀意,本已经被压制的天帝意识,又挣扎着钻出来,凄厉地央求着:“贞葭,昙清,朕错了!朕没有办法,朕是被夺舍了,朕没有办法!你们不要杀朕,快救救朕,救救朕啊!” 夺舍?这个词听在耳里,所有人的心下,更是冷漠透顶。 事到如今,还想着把一切错处都推给魔帝?还不肯承认,他就是你,不肯承认你才是那个邪魔吗?! 贞葭坚定如雪,高声道:“陛下,若你早早诛杀魔帝,降下罪己诏,愿组织众卿为你净化邪念,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臣妾与昙清只能弑父杀夫,送陛下入轮回,重新做人!” 玄帝灵罗也失望地一叹气,无奈道:“哎,陛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一切都已经晚了。” 苍帝扶光霸气地冷笑:“多说无益,殿下,下令吧!” 眼看着自己穷途末路,天帝疯狂了,什么都不顾了,他喊来了他的御林军,还有——他掌握的几十万大军。 转眼间,庞大的军队踩着一团团云,铺天盖地地向诸神包围而来,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像是黑云压城,蝗虫过境。 天帝的声音更加凄厉,满是威胁的腔调,已听不出究竟是天帝还是魔帝:“乱臣贼子!朕要诛了你们,你们谁也跑不掉了!” 看着这海一般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尔允心紧张得跳起来,她握紧哭朱雀的伞柄,已是打算干到底了。 天帝极具优势,已双眼冒光,肆意地狂笑起来。 却就在这时,突然,一道烈焰自天边射来,顿时映得天空火红一片,将乌压压的军队冲出一块巨大的豁口! 天帝的笑戛然而止,还不等他定神,那火焰便将所过之处的云朵,全部烧成红彤彤的火烧云。无数火烧云簇拥下,一只九尾火狐发出呦呦一声长鸣,它裹着一身燃尽黑暗的火,九条红色的尾巴如流星绽开。它跨越天云,踩着月亮与星辰,跃向诸神。 那是—— 赤帝朱靥! 随着九尾火狐幻化出人形,朱靥的模样出现。而她的身后,赫然亦是几十万大军,勇猛地高呼着冲过来,与诸神并肩在一起,将兵戈对准了天帝的军队! “族姐!”看到贞葭,朱靥是那样高兴,满目都是泪水。素来凌厉的眉眼,此刻满是喜悦和感动,显得无比乖巧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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