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着这个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叫他先寻处地方给你们居住。过些日子等你弟弟病好了,我再为你们找找人家。” 孟伯由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佛,“殿下大恩,伯由日后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朱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的报答,此前是我考虑不周,如果可以,我希望世界上为别人随意驱遣的人更少一些。” 她话音刚落,昙明带着大夫匆匆过来,朱槿连忙让出道路,转身留下背影,下意识地朝昙佑的方向走去,又在几步的距离下猛然想起,站定在原地。 孟伯由看着那处,心底却在想着朱槿方才的话,努力去思考那句话的含义,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话。 朱槿不去看昙佑,好在昙明送过大夫后马上过来,向两人道:“今日过节开着门的医馆着实不多,这大夫还是多亏了莲心姑娘。” 朱槿立马问:“你见到莲心了?” 昙明笑了笑,“见到了。她的游行差不多结束了,去换了衣服估计就来。” 朱槿这时果断得厉害,丢下一句“我去找她”,转身就跑得没影儿了。 昙明却没有去追,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而复杂。 “师兄,”昙佑还未走,昙明一向心思敏锐,今日却没有看出朱槿明显与他又吵起来,已经是反常,然而更反常的却是昙明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只说:“我没事。你去追殿下吧。她一个小姑娘,别出了意外才好。” 昙明自拜入济惠门下,是最为洒脱不拘之人。昙佑原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被凡尘所拘束。 只是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朱槿沿着原路去找莲心,她正在发着呆,等朱槿在她身边叫她,才忽地反应过来,向平常那样笑起来,“殿下玩的开心吗?” 朱槿说不上来开心不开心,只好道:“宫外很热闹。” 莲心点头,目光又落到面前随着流水缓缓飘远的河灯,“是啊,很热闹。但是也很寂寞。殿下应当是这样想的吧?” 朱槿陪着她坐下,忽而问起:“你为什么会出家?” 寻常女子终究要嫁人,成为尼姑女道之人并不常有,反而是皇室比较多。毕竟与皇室沾亲的人,都无法再寻常对待。 莲心垂下眼,“……殿下,我给你讲一桩我故乡的旧事吧。” “我生在江南,那时江南有一户大姓,家中很是富裕,没几年竟还出了个进士在京中任职,于是那户人家越发显贵。自然,家中的几位姑娘也就被求亲者踏破了门槛。那大姓人家却看不上这些求亲的人,挑挑拣拣之时,恰逢京中传来消息,为这家姑娘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四品大员的嫡次子,人却是风流无双,样貌才学一点不差。 “两家递了八字,那江南大户平白结了那么一门好亲事,自然恨不得立马把女儿送去。在本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婚事,却没想到,没过多久传来了对方公子逃婚未遂闹着去佛寺中做了和尚的消息,大户的女儿自幼捧着长大,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气的牙痒,也闹着退亲。甚至自己偷偷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京城。 “但是小辈胡闹,大人们向来不管。婚期不到一月时,大户的女儿如愿退了亲。却是因为那年钦国公因贪污惨遭灭门,大户在京的族兄牵连入狱,家中使尽了钱财打点关系,反而被扣了贿赂的罪名,连带着一族抄家。 “公主知道,一朝一夕的功夫能发生什么吗?那户大姓从那之后就此消失在江南了。本该是城中十户有七八户与之沾亲带故的一地之望族,就这样消失在了那处地界。” 莲心说完便起身,笑意盈盈地对朱槿道:“公主,我们回宫吧。” 回宫时莲心想起赵兹华令人胆战心惊的审查,毅然决定换个门走,通过的甚为顺利,一路直达景元宫。 景元宫外灯火通明,朱槿估摸着修仁和修安应当是回来了,也不知长青长松有没有稳住他们,不过就算知道,以修安的性子也不会报上去让整个景元宫受罚。 朱槿同莲心从偏门溜进去,大殿的大门却是敞开的。 宫灯的暖黄色光亮打在朱槿的脸上,朱槿却浑身冰凉。 殿内的主位坐着人,姿态闲适,手里拿着一卷她用来练字的佛经,景元宫熟悉的宫人朱槿一个也没看见,只有崔质那张清秀的面容朱槿尚存几分印象。 “回来了?” 那人轻笑着反问,语气轻飘到戏谑。 朱槿白着脸,“皇兄……” 朱瑜站起身,脸上带笑,并未理会朱槿,对一旁的崔质道:“昔日灵帝崩而十常侍敢劫少帝及陈留王,今日看来你们宦者终归是没落了。不得主子宠爱也就罢了,还倒让一个宫外人劫了公主出宫。” 莲心闻言笑了一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多余地去跪这九五至尊。 朱槿自然明白朱瑜是要追责莲心,忙大声道:“是我自己要出宫!要罚也应该是一起罚!” 她的声音清亮,似乎是想让所有人都听清长公主的“自首”,但无人敢听。 朱瑜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默然地对上嘉宁的眼睛,冷的令人心惊。 “崔质,还不去捉拿贼人。” 崔质顿了一下,才复又拱手,“是。” 他带着两个侍卫,莲心没有反抗,颇为配合的由两人押走。 朱槿回头见莲心真的被押走,忙跪地在朱瑜面前,“皇兄,是我一时兴起逼着莲心陪我胡闹,要罚也该是我罚的更重。” 嘉宁俯下身姿,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眼前已经变得泥泞。不知是额头的冷汗顺着流入眼眶,还是盈满的泪珠。 “皇兄,此次是嘉宁任性了,嘉宁愿受惩罚,但求皇兄放过莲心……是嘉宁自己要出宫,才胁迫莲心道长和我私自出宫,是道长无奈……” 然而朱瑜却并未听进她的一句话,他只是缓缓走到朱槿面前,半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捏着朱槿的下颌,打断了她絮絮的话语,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 “嘉宁,”朱瑜的眼神冷淡,深黑的瞳孔仿若无边的夜色,只有周遭昏暗的火光倒映出的一点表层的光亮,“这十几年来,我未曾多照料你,竟让你有今日这等卑躬屈膝的姿态。今日为兄教你的第一堂课便是记住今日,永远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尤其是你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 他落在眼底淡淡地倦怠和厌烦袒露在朱槿面前。 朱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透这位少年帝王的情绪。 浑身都在发冷。 她呆在原地,听着帝王率先走出宫门,随后落下的宫人也纷纷动作,一刻也不敢多待地从朱槿面前经过。 崔质落在最后,递给她一块朴素的绢帕,轻声道:“殿下,自当珍重。” 深宫之中,向来如此。 最堂皇,最耀眼,最能吞噬人心。 朱瑜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他不再多言,恭恭敬敬地拜退。 身后响起小小的呜咽,就像孱弱的幼兽被丢弃在风雪中无力。 崔质看见昙佑踏进了宫门,胸前的念珠发出的响动不觉比平日要急。 两人见过礼,昙佑见到自己的神色自然并非欢欣,然而崔质却想起赵泽兰前几日给他瞧过的图纸,冷不丁地唤他:“昙佑法师。” 昙佑只好压住自己的脚步,听见崔质接着说:“景元宫白日送来过两只纸鸢,若是殿下这几日烦闷,不妨允她外出散散心。” “崔质入宫不过几年,却也曾听闻旧时陈贤妃故去时,殿下常常在宫中放纸鸢,每每放的极高,却又把放着的线剪短,让它们飞到宫外。”崔质说到这里,语气之间又不觉露出怜悯般的柔软,缓声继续道:“只是,皇宫外同样是朱门。那些纸鸢,不过是落入了另一道红墙之内罢了。” 崔质的意思很模糊。 昙佑许久许久不曾再听见这些充满迷雾的话语,但是依旧极为敏锐的嗅到一点机锋。 他开口,问的却是:“崔少监,殿下的纸鸢是否也有没能飞出宫墙的?” 崔质怔了片刻,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僧人的眼睛向来清寂淡漠,只在眉梢不经意的弧度之间流露出一分不同寻常的情绪,那副不染尘埃的样貌,掩去不少年轻的盛气,然而只是这一分情绪,却将平日青灯下熏陶的古朴冲淡,照的他如同清贵自然的明珠。 “或许吧……” 崔质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第十三章 游丝 吴太后第二日一早便唤了朱槿到清宁宫慰问,何太妃同样在,看着朱槿红红的眼不由得忧形于色,“嘉宁受惊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朱槿看着何太妃的模样,刚想脱口为莲心求情,然而吴太后的话又紧跟着落下:“此事也怨皇后,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竟从宫外招了个刺客进来。” 朱槿看向太后怜爱的神情,见她再度启唇:“嘉宁想必一定是受苦了。哀家已经将皇后禁足一月,她宫中那个叫做‘瑶弦’的贱婢也已经被处置了。还有那定云侯府的赵兹华,也被你皇兄卸了职。嘉宁不要怕,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朱槿口中的求情顿时堵在了嗓子里。 瑶弦是与莲心玩的最好的几个宫女之一了,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朱槿不用去想所谓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不过。 脑海里是朱瑜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 倘若她说出口,求太后放了莲心。 太后会有何反应呢? 朱槿攥紧了手心。 吴太后找朱槿自然是意料之中,听见朱槿没有动作,朱瑜才终究扯了一个笑,“看来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这倒是朱槿自己救了自己一把,否则定云侯那边自己可不好交代。 吴淑函被禁足,又被赐死了一个大宫女,朱瑜叫了高炜去挑几样东西送去坤宁宫以示安抚。 程荻恰好从外面走进来,神情尚算平静,对朱瑜行了见礼。 朱瑜怡然道:“子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程荻任职礼部,自新科中状元之后一向行事低调,少有私下求见朱瑜的时候。 他入官场也有几年了,昔日红衣猎猎走马观花的风流不复,沉淀许多,此时只是恭谨的问起:“臣闻长公主遇险,陛下罢免当日宿卫东华门的赵祺官职。” 朱瑜道:“子慎认为此事不妥?” 程荻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不知长公主是如何遇险?” 朱瑜似笑非笑地弯起眸子,出口悠悠道:“长公主没有遇险。” 他本来没想多说,然而程荻毕竟是在几年前得了状元郎的人物,这么一想倒是对他这几年的明珠蒙尘泛起一丝可惜,因此抿了一口李献奉上的茶,出口道:“沂国公府世代承袭,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沂国公府倒不算什么,换了赵兹华却是毁了他的仕途。子慎可是认为朕处罚过重?”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0 首页 上一页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