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除了皇帝的宠爱,无论前朝后宫,其实都少不了钦国公府的帮衬。 朱槿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钦国公府”这个名词。 她幼时甚至以为这个名字本就与自己无关。 可倘若真正无关,在灵山塔生活数年,为何祖母特意下令,所有人对钦国公之事都需三缄其口,尤其不许在朱槿面前提起。 所有人都觉得朱槿从前不大记事,灵山塔数年,她从未提起过父母兄长,更何况那与之关系复杂却又难解的钦国公府。 甚至,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朱槿记得很多。 在最初的那段岁月,朱槿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亡故之前在榻前的呢喃。 那时她一个人在母亲的床畔,而兄长和她唤作“父亲”的人都没有来。 母亲的泪从眼角流入鬓发,同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液一起。她的脸色已经苍白的如同外头消融的冰雪,然而仍旧提着一口气,反过来向朱槿请求:“槿儿,你陪母亲说说话好吗?” 她勉强露出的笑容就像湖水上的薄冰,一戳就破。 朱槿只是哭,一面哭又一面拿手用力去擦,眼角和脸颊都擦得红红的。 陈贤妃很温柔对她道歉,说着对不起,也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与绸缎流着眼泪,说想见“阿窈”。 她问朱槿记不记得“阿窈姑姑”,说她曾经说要给朱槿打一把小金锁,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朱槿;说她小时候也如朱槿一般调皮,又欺软怕硬,每每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要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说自己许久没有见过阿窈了,听说佑冉已经长大许多,要上学堂了,夫子们都夸他聪明。 母亲说着又落下泪,问朱槿:“可是为什么陛下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阿窈的丈夫和孩子呢?” 那是朱槿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见“阿窈”这个名字。 等到兄长和父亲一同来到映秋殿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 后来有一阵,朱槿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仍旧受八公主的欺负,但兄长和母亲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所以朱槿很喜欢宫宴,因为宫中开宴会时,八公主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会,也只是拿她寻开心,不会做的太过分。 而且,她听见过,年节的宴会上,在映秋殿外给她宫灯玩的那位钦国公夫人,被她的丈夫无奈又温柔地唤作:“阿窈”。 而她总会在转身时抹去眼角的湿润,小声同丈夫说:“则青……我们早点把她接回府好吗?佑冉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映秋殿的大宫女说:“殿下长大些,离了宫,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殿下的驸马是娘娘亲自看着长大的,一定会对殿下很好很好。” 那时,她对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印象,就是“魏佑冉”这三个字。 可惜,直到太皇太后接她离开,她也没有等到魏佑冉待她的“很好很好”。 朱瑜小时候的名字是“榆”,榆木平常,高大,坚硬,而“槿”矮小,美丽,坚忍。 朱瑜从小是个好哥哥,八公主欺负自己时总要趁着朱瑜不在,但是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就算偶尔被八公主欺负了,朱瑜也会后面找机会替妹妹报复回来。 而后母亲会训他,罚他,他也总是不改,只是一言不发地受罚。 然而每次罚得重些,自己又先不忍心,唤他起来吃饭,这时朱瑜又总会露出一点开心的痕迹。这样的痕迹还太稚嫩,就如仲平此时未出口的羞怯。 他轻轻地松一口气,对着朱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心经》的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孩子的声音是清透的,因为短小,《心经》是朱槿最熟悉的一本经文。 昙佑小时候念经,也最常念这一本。 与之相反的是,仲平念的经文全是用的佛门子弟常念的读音,经文本身念的极为标准和正确,而昙佑小时候却时常出错,因为经文中一些寻常字的读音,并非是日常所读的音。 这更说明了仲平其实并不识字。 然而他读的流利顺畅,其聪颖不言而喻。 朱槿问:“你想读书吗?” “读书?” 仲平听到这两个字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似乎是太过惊讶的模样。 “你看书,就没想过要读书吗?”朱槿也惊讶了,问他。 仲平微微红了脸,解释道:“我读经书是因为……兄长想让我在寺中……而且,读书很贵……兄长,会很难过……” “所……所以,”仲平低头看着那些发黄书页上的文字,“没有想过这些……兄长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做个简单朴素的僧人,很好……毕竟我没办法做很多事。” 朱槿沉默下来。 “但如果是殿下希望的,”仲平摩挲着书页,抬起头,“我可以为了殿下读书。” 朱槿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你不需要为了谁读书,也不用担心会不会给兄长造成负担,你也知道,我好歹算个公主,于我来说,你们的花销并不会影响我分毫。所以,我也只是想问你,想呆在寺庙做个僧人,还是愿意读书识字,将来做个私塾先生也好,科举为官也好,都随你们。你兄长说的有道理,但我也会问问伯由,我希望你们两个读书,只是觉得你们应该读书。” 仲平没了回应。 朱槿以为她今日不会等到回应了,然而过了一会,仲平道:“殿下,我想读书。我想做官,做一个大官,我不喜欢面团捏的兔子,我想要回到肃州找父亲给我捏的泥巴兔子。” 他的眼睛清澈,水色波澜。 第二十三章 使节 朱槿回宫前还是去了一趟悲田院,昙明立在门前,似乎正等着她来。 赵泽兰看见他也知道他与朱槿有话说,先进了悲田院内。 朱槿心底有气,却又不知道气在哪里。 昙明的样子,她也看在眼里,他没有什么地方做错,朱槿没有一点责怪他的理由。 他只是离开了灵山寺,离开了昙佑,再次回到了凡尘,去做回了他的贵公子。 可是,朱槿更没有资格谈论这个。 她生气,只是因为,她从没有想过昙明会离开,他那样喜欢灵山塔的生活,即使逐出寺也没有离开,但是最后昙明还是违背本心地离开了。 比起其他,她更痛恨的分明是自己的无能。 朱槿少见的露出几分冰雪般的冷冽:“你与莲心究竟有何关系?” 与朱槿来说,昙明必须亲口承认,她才能够相信。他们几人的关系一向是如此,然而当昙明亲口承认一切之后,朱槿也不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对待昙明。 身为莲心的友人,身为一个女子。 昙明只是道:“抱歉,嘉宁。” “我明白了,”朱槿脸上没有表情。 昙明犹豫了一瞬,还是道:“嘉宁,你身份特殊,在宫中行走,还是多加小心。京师之中,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繁华安然。” 朱瑜对段家的处罚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至于姚家旧案也似乎并没有多做追查的打算,这却不得不让昙明警惕起来。 父亲当年之事他如今悉知,若是先帝在时,必定是保段家而杀姚家,但父亲没有想错,今上在这一事的主张上,并不似先帝那般坚决之态。 “那你呢?”朱槿反问他,“你准备如何?就一辈子照顾你母亲什么都不做吗?” 昙明明白朱槿的质问,若如此,他与过去躲在灵山寺的那些年也并无不同。 他道:“我会尽力,做我能做的事。” 朱槿同昙明进入悲田院,赵泽兰正在门廊内和一位棉布衣裳的另一位公子交谈。 天光落到院子里,几个小孩正在院中跳房子。 京中悲田院有好几所,如前代的传统,是收容接济的场所。 昙明道:“我想你不会只想要救伯由和仲平两个孩子,不如从这里开始。悲田院自太祖时期便重置了,那时各世家都出了钱筹办,但时间长了,世家敛财享乐成风,悲田院便一直无人在意,院中人也有想要救济民生之人,可惜大多蹉跎半生无果。师傅在世时自己也时常接济他们,可惜我和昙佑都并非是能够攒下财物的人,一直以来不过是杯水车薪。父亲入狱之后,我母亲一心求佛,想为父亲积德行善,在寺中挥霍了大量家财,我提议过悲田院一事,母亲也才同意为这些孩子们请个先生教书,每月从段家支出些前供悲田院使用。” 朱槿看着玩闹的孩子,道:“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昙明笑道:“殿下能出钱自然很好,毕竟段家供不了我母亲挥霍太久。家中也是一贯奢靡成风,我也无能为力,但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悲田院重新成为皇室扶持的机构,到时便无需殿下出钱出力,自有许多人愿意抢着替殿下做事。” 朱槿微怔,昙明又道:“当然,嘉宁,我说过了,你的身份特殊,万事一定要多小心。” 昙明没有再说下去,对着赵泽兰对面的人挥手道:“希言!” 陈希言与赵泽兰对视一眼,都朝着昙明走来。 陈希言做书生打扮,谈话间俊秀仪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草民陈氏希言,参见嘉宁长公主。” 京中话分不清陈与程的发音,导致朱槿先想到的是沂国公府,她刚想开口,对面人却好似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陈’,是陈思敏的陈。” 朱槿的眼睛忽然睁大。 召见使团之日是钦天监所择好的良辰吉日,别的不说,艳阳高照,日头直逼盛夏。 几日之间,京城中四处结彩以迎来使。 清晨时朝廷和塔齐都忙得不可开交,阿必赤合则是一副半梦半醒模样,被从官安排着,说什么做什么。 直到进龙亭前听着仪仗队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他被震得一激灵,直觉是交界战场上听见的军鼓。 一派仪式繁琐,阿必赤合在殿下遥望朱瑜那身贵重冕服,露出的五官显然与多日前所见的那人惊人相似。 联想到程荻带着一众使团去天界寺里对他百般挑剔的举动,又觉得颇有趣味。 他也不知这个汉人皇帝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胞妹,光是那副相似到极致的样貌,就足够令人遐想二人之间的关系了。 要么极好,要么极差。阿必赤合不认为朱瑜会超出他所预料的两种。 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却拥有一个如此相似的血亲,若是换作自己,想必一定会杀了对方让自己成为唯一。即使只是一个公主。 无论是极好还是极差,都对自己有利就是了。 阿必赤合着朱瑜先前亲赐的朝服,在殿中的香案东侧站定,将国书递交给来人,让他改了印章,又看着朱瑜走到了香案前上了几道香,奏了几回乐,自己跟着那些汉人官员拜了几回头,才总算有礼官唱着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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