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便牵着她,走得缓慢而谨慎。 “……这里是什么样的?”她低低问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为她会到处乱跑,搞点别出心裁的麻烦,事实却是她安静地跟在后面,仿佛对他无比放心。 “这里是一条街,两边都有房屋。”犬妖的嘴像匣子似的打开,话从里面滔滔不绝地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凡人的房屋并不华美,这里多是白墙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铺,所以大门都开着,客人随便进出。” 声线越来越清朗,他继续滔滔不绝。 “不过这里只是繁华些的村落,所以没有砖石铺路,泥地就是坑洼多。” 说着,犬妖牵着肃霜避开前面几个连在一块儿的坑。 “最热闹繁华的应该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铺了砖石,坑洼却也不少……怎么了?” 察觉肃霜又停下脚步,犬妖也跟着停下回头。 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人声太鼎沸,或许是风里带了太多气味,令她恍惚,脑海里有零星画面断断续续地闪烁,人影幢幢,灯火如潮,有谁牵过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肃霜脱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无论争不争气,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跶了起来,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听见犬妖声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 乱蹦跶的心稳稳落回原地,紧跟着就被最柔软的丝绸温柔裹住。 肃霜垂下脑袋,“嗯”了一声。 自记事起,从未有过这样愉悦的一天,虽然肉汤味道不怎么样,虽然后来加的炊饼更不怎么样,凡人口味终究与妖不同,但犬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愉悦到肃霜提出明天再来逛逛,他连拒绝的念头都没起,直接答应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归,妖力虚弱,孤身潜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没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梦境如约而至,却不是犬妖熟悉的那个梦。 ---- 嗐,还是没改到,真的来不及,头疼。 明天继续。
第71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一) 四周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也没有那双拖着他不放的柔软胳膊。 这里是某处山间,树木苍翠,野草繁茂,天顶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不远处的柏树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静静坐在那里。 她身形纤瘦,一道银流苏挂在脸上,将眉眼遮挡得严严实实。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岖,寻她问个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饰妖相,忽觉不对——她身上没有味道,不是凡人。 难道是妖?也不对,没有妖气。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气息虽然清澈,却又和寻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还是不要贸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维帝君的洞天,途中理应避免一切节外生枝。 犬妖念头一起,下一刻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无比清朗的声线,像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年:“喂,这里是萧陵山?”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错愕地看着“犬妖”跳下树顶,轻飘飘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体却不能动……不,他根本没有身体,只能像看凡人戏台上演的话本戏折一样,看着另一个自己与那古怪的女子搭话。 这是什么?一场他不能参与,只能看的幻梦? 调侃说笑声渐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娇娇滴滴,只会装傻卖惨,一看就不像好东西,趁早甩脱是正经,可梦里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时宜,被人家三两句就套出真话:“你叫我狐妖大人?谁是狐妖?原来真是个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这是什么从未遭受过毒打的纯善蠢物?犬妖差点被气笑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回旋,在说: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断然否认。 无论事实是什么,梦境仍在继续。 那古怪的女子自称延维帝君弟子,却毫无风范,她总是带着朦胧的鼻音,说话时尾调故意上扬,教人难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还是耍嗲。 “原来你是想找我师尊……你不信?哎呀,你一个小狗狗懂什么?我啊,可是师尊最宠爱最喜欢的仙丹丹。” 她脑袋微微歪过去,细碎的银流苏摇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苏边缘,带着股说不出的鲜活,连她故作娇媚的语气听起来都恰当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举止看似恣意轻佻,动起来却又是优雅的,仿佛沉淀过千万年。 或许也寂寞了千万年。 延维帝君不知外出何事,只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门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是紧锁的,只在黄昏开启片刻,她会在石门前默默地站上一会儿,不知在等谁,不再撑起娇媚的恣意放纵,她看起来寂寞极了。 这世间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与自己有何干系?犬妖默默想着,他还有自己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孽障,谁不是只能独个儿扛下去? 可梦里的犬妖显然不这样想。 时间无声流逝着,按犬妖的想法,延维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带着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寻个僻静处潜伏,避免出什么意外才对。然而梦里的犬妖什么都没做,每天就是和时不时来抢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体鳞伤,然后躲在附近的树顶,默默等待黄昏来临,石门开启。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怜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别人的因果,牵引别人的寂寞。他越这样做,带来的越只有软弱与不安,愚蠢至极。 犬妖甚至恨铁不成钢,这究竟是怎样荒唐的梦?这样的蠢货能与他有一丁点儿关系? 梦境无视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进着。 梦中的犬妖成天带着水玉在外游荡,终于招惹到萧陵山里某个厉害的妖,险些丧命,最后被仙丹所救,为了养伤,顺理成章照料起洞天里的花草田,和仙丹越来越亲近。 从春桃绽放到夏雨倾盆,从秋叶红艳到冬雪飘摇,来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离不弃。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从萧陵山脚下繁华的村落,到更加繁华的下界王城,周围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时候还是留在萧陵山,他们给村落里的孩子们偷偷取各种绰号,看着那些凡人们从孩童变成少年,每每谈及总是言笑晏晏。 即将第十年的时候,延维帝君终于回来了。 犬妖觉着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极限了,九年来明明有无数可以脱身的机会,梦中的犬妖却总是向着自己绝不会选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 他残留着最后一丝侥幸——现在帝君回来了,梦里的他可以回归正途了么? 延维帝君见到犬妖时,有一瞬的诧异,可瞎了眼的仙丹没察觉,梦中乐呵呵的犬妖更没察觉,甚至有点儿莫名的兴奋,好像凡间刚出嫁的新妇头一回见公婆。 “你……是犬妖。”延维帝君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你寻老朽,所为何事?” 告诉他!犬妖精神为之一振。 梦中的犬妖毫不犹豫:“我已忘了。” 延维帝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忘了?那你为何留在萧陵山?不是为了等老朽?” 梦中的犬妖没有回答,脑袋微微垂下去,满是疤痕的脸上透出一层可疑的红晕。 犬妖只觉一阵极度的失望,不可理喻,难以理解,为什么?为什么! 延维帝君沉声道:“老朽的弟子身世多舛,脾气古怪,莫看她时常满嘴胡话,其实脆得很,你……望你谨慎。” 此话分明别有所指,是不露痕迹的警示,可是在梦中的犬妖听来,更像长辈的托付。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里面写满了堂堂正正的心甘情愿。 “我愿意做她的眼睛。”他低声说。 在这最荒诞的时刻,犬妖却头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了一定要达成的目的,纵有千难万险,百折不挠,无可后退,什么困难险阻他都会撑过去。 是他,真的是自己。 把他揉碎了扯烂了,从里面挑出最纯善最天真最有感情的部分,才能拼凑出眼前梦里的犬妖,无忧无虑,勇往直前,一往情深。 他眼里藏着情海,痴意似火绽放,要在这莫测命运中深深刻下一刀。 犬妖定定看着这一幕,压抑在胸膛里那些暴烈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身体。 耻辱,不解,愤怒,不屑,决绝……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情痴情怨从来都毫无意义,他怎能沾上这些浅薄无聊的毒?怎能就这样掉进去? 光明渐渐消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又要袭来,一层层可怕的寒意又要缠住他,还有那双柔软的胳膊,缠着他拖着他,要把他摁死在这片黑暗里。 不能留在这里,他必须离开,一定要离开! 犬妖骤然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他满身冷汗,湿透中衣。 直到晨风拂过身体,带来阵阵凉意,他才第二次惊醒一般,用力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 是一场梦?不,更像是一段真正存在过的经历,不知尘封何处,突然在梦中向他显露峥嵘。 梦里的他只能做个忘记前缘的无形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故事走向最荒谬的发展。 ——可现实的你,不也一样纵容到荒谬的地步? 心里那强悍冷酷的声音回荡起来,震得犬妖浑身发冷。 他在客栈床榻上僵坐良久,窗外不时传来凡人叫卖东西的吆喝声,吵闹不堪,他终于决绝起身——不该留在这里,他要马上离开。 犬妖绑好长发,正要推门而出,冷不丁有一粒小石子砸在了木窗上,“咚”一声响。 “犬妖。”肃霜的声音细细从楼下传来,“辰时早过了,你还没起?犬妖?喂,没劲的犬妖?” 她一定是在洞天没等到他,自己偷偷跑下山了。 犬妖停住脚步,思忖片刻,反身推开木窗,果然肃霜在客栈楼下站着,手里掂着好几颗小石子儿。 “上来吧。” 他没有多说,只将木窗大开,下一刻肃霜果然轻飘飘钻了进来。 犬妖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还未开口,肃霜已先叹了口气:“你是刚起?该不会昨晚也做噩梦了吧?” 什么叫“也”? 犬妖立即转头望向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有哪里与平日不同——嗯,又换了身衣裳,发髻也换了…… 他的视线停在肃霜鼻梁上,那里多出一粒血红的小痣。 犬妖记得,最初在山道上问路的时候,她脸上挂着银流苏,同样的位置确实有一粒小痣,却是黑色的。后来从假太子手上把她救下,第二天再见,她就再也没挂过银流苏,那颗小黑痣也不见踪影,他原以为那只是一点小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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