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她注视着那个背影,晃眼就走过千年。然而这样乏味的事情,竟然也已经算得上她这一生屈指可数的好光景了。 然而好光景易逝,就像摔在地上的碎玉,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最后一缕美丽的弧光,美好易逝,令人惋惜。 一时间光影变幻,眼前的人,却不是帝胤。 他不像帝胤那样充满神性的冰冷,看似有情却无情,只隐在回忆的一团冷烟之中,遥不可及。 他是甘冽的少年郎,身上汩汩冒着少年气,又像皑皑天地初雪,又有朝气,又干净。 这么一想,作弄他的恶劣心思就陡然暴涨,然而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那个约定仿佛一个紧箍咒,这样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真是败兴极了。 算了。 寅月垂下眼,欲要结束对话,“要帮你取善果,若是真杀了人,怎么取得了?” 或许是廊下光影绰绰,她眉目间带着一抹媚倦之色,看向他的眼神写满了无聊,可又有莫可名状的动人。 先前盘踞在她手腕上的赤龙,这会儿又攀上了她的脖颈,隐隐扭动了一下,十分威风,栩栩如生。 大概是看她要走,李时胤没头没脑抛出了个蠢问题:“六牙白象为什么叫你阿恪?” “忘了。”谁还没几个诨号呢。 话一说完,寅月转身就走,只留下余音袅袅:“这两日我会很忙,没有要事就不要来打扰我。” 李时胤揉了揉眉心,转身回了华裕楼,一夜无梦。 翌日,午时过后,火伞高张,暑气难消,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李府。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丝袍,剑眉方脸,身形矮小而圆胖。他从轿中一走出来,还不待小厮门房,就一脸激动地往里闯。 甫一见到李时胤,他立马长揖不起,双眼含泪:“李公子,齐某此番不请自来,是为了感谢您和寅娘子的救命之恩。这是一份薄礼,还请您一定笑纳。” 言毕,齐耀连忙唤来随从,从犊车里搬出两箱金子,说什么也要让李时胤收下。 李时胤还了一礼,道:“齐掌柜言重了。” 齐耀再还礼,感恩戴德道:“多谢公子大恩,齐某日后一定潜心向善,吃斋念佛,再不杀生。” 却说那一日,齐耀在深谷中醒来之时,却见自己已经化成人形,身边还躺着横七竖八的猎户,他连忙唤醒众人,喜极而泣。 众猎户都道是李时胤和寅月救了自己,心中感念,于是便让齐耀做表率登门致谢。 李时胤问:“齐掌柜,那象牙席现如今如何处理?” “请李公子放心,齐某已经遣散所有织席工匠,就算太子殿下如何威逼,齐某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不会再屈从了。”齐耀连连保证。 变成大象那几日,齐耀时时刻刻都在奔逃、恐惧中度过。 他最清楚那些酷烈的杀象手段,害怕终有一天会那样死去,再被随意丢到乱葬岗成为无脸男尸。 这些天里,他既要担心猎像人找来,也要担心食物不够,还经常和其他大象斗殴吵架……更怕自己永远就成为象,天天只能吃草喝水、逃命,再也变不回人身。 实在是太苦了,终日惶惶不安就算了,还没劲。 他终于为自己从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悔恨万千,如今痛定思痛,自然不会再起心。 李时胤推辞道,“只是,这两箱金子太过贵重,齐掌柜盛情在下心领,还是请收回去吧。” 齐耀摇头摆手,“齐某和那四十名猎户的命便是这么值钱,请李公子不要推辞。” 二人又寒暄好一阵,齐耀才请辞家去了。 一夕之间,像人又变回了猎像人,但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更不敢再猎象了,只当大梦一场。 一连过去四天,寅月都没有踏出房间门,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是日傍晚时分,霞云漫天,灿若织锦。 李卿乙和白溪正在廊下看云闲谈,黄杨木矮案上摆了一盘红彤彤的冰西瓜,冒着丝丝白气丝儿。 “寅娘子这几日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老是不见人影?”白溪咬了一口西瓜问。 李卿乙摇头,“不晓得,她设了结界,不让我看。” 微风穿堂过远而来,檐铃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只十指纤纤的手飞快拿起案上的西瓜,空气中溢出一声脆响。 寅月没骨头一般歪在李卿乙身旁,叹了口气,“真是累死我了。” “阿姐,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李卿乙好奇。 寅月手腕一转,掌中多出一副卷轴,再拎着卷轴轻轻一抖,一副长约五尺的帛画便徐徐展开了。 整幅帛画是用极淡雅的墨线起稿,笔锋精匀而刚健。 绘制的却是极为可怕的景象——恶鬼环伺、烹人煮尸。 无数张狰狞扭曲的人脸跃然纸上,有的肠穿肚烂,有的七窍生烟,有的没有头盖骨露出血红的脑髓。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经历无边的酷刑,有的被绑着用斧劈刀凿,凄叫不绝; 有的正被五马分尸,哀哭不止; 有的被剁碎成块,眼珠爆地; 有的正被剖开肚子,扯出一个发育不全的婴儿…… 画面中的场景也不大一样,有烈火熊熊的山谷,有冰封雪埋的寒地,无不是十分酷烈之地。 而那画中,有无数人首蛇身的烛龙,正在炮制那些残缺不全的鬼。他们将恶鬼撕碎、扯烂,油烹火烧、斧劈刀凿。 整幅帛画画工极为精湛,栩栩如生,血腥至极。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听见里头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白溪堪堪看了几眼,就仿佛被画吸走了神魂,眼泪滚滚而下。他指尖下意识触到帛画,其上的恶鬼们便精神抖擞地活动开来,哭喊声、刀兵相接之声、烹煮之声,声声入耳。 寅月睨了他一眼,那帛画就轻轻合拢了,“嫌命长?” 李卿乙睁大眼:“这个是?” 寅月仰脸舒出一口气,“正是织这玩意儿,费了我好多神力呢。” “这是画的什么?怎么这么可怕!”白溪恐惧后退。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是地狱道?” 李时胤款款走过来,白衣胜雪,丰神俊秀,仿若谪仙。 她可真是又一次叫他大开眼界,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还能在短时间织出这样的凶器来。 寅月也不看他,淡道:“时间太仓促了,还没织完。地狱道分为八大寒地狱、八大热地狱、近边地狱及孤独地狱四大部份。其中还有诸多小的分支,比如八大寒地狱,就分为裂如青莲地狱、裂如大红莲地狱、疱裂地狱、额哳吒地狱、赫赫婆地狱、裂如红莲地狱、疱地狱、虎虎婆地狱。” “我各取了一点小的分支,够用了。” 诸神都以为她是个只懂发疯和杀戮的,从来不履神职,实际上,这织云绘霞的活儿她也做得不赖。而且,她不仅能织天衣云锦,还能织出毁天灭地的杀器。 至于织造署的其他神族,比她厉害的甚至能织出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平行时空。 李时胤不动声色地煎茶,原来她说的‘杀光’是这个意思,角度真是陡峭。 寅月沉吟片刻:“还没给这幅画取名字呢。” 既然不能真的送他们下地狱,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地狱。 “就叫《地狱恶鬼图》怎么样?”李卿乙咬着冰西瓜问。 “不好,太直白了,不够文雅含蓄。”寅月摇头。 白溪一脸不满:“你这画的内容岂止是‘不够含蓄’?简直是粗暴血腥又直接。” 寅月用指节轻轻叩着桌面,笑道:“要有反差,就叫《极乐净土》怎么样?” “随你高兴。”李时胤添了一盏茶。 寅月拍板:“那就这么定了,今晚我们就行事。” “行什么事?我也想去看看!”李卿乙双眼泛光。 服下千眼玉髓已经有些时日了,如今她俨然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再也没了从前的病容。毕竟是孩子心性,总想着要去瞧瞧新鲜事物。 李时胤一口回绝:“你好好在家睡觉,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李卿乙咕哝一声,乌溜溜的眼珠可怜巴巴望向寅月。 寅月没吭声,半盘西瓜下肚,日间最后一丝暑气也褪去了,只觉神清气爽。 她在指尖弹出一团清光,飞扑入青色半空,再无踪迹。这是传信术,用来召唤白象。 到入夜时分,李府上空纵起万丈肉眼不可见的清光,一名菩萨相的俊美少年缓缓落在院中。 正是六牙白象。 廊下莲花形状的檐铃叮当作响,寅月倚坐在六角亭中冲他笑道:“白象,时辰尚早,刚好得闲饮茶。”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白象像风一样飘到矮案前,结跏趺坐在蒲团上。 他心知自己拦不住她,便也再不多说。 寅月抬眸望向夜空,却见帝星仍旧暗淡,贪狼星光芒大炽。她喃喃似梦呓:“你瞧,人间道的朝代更迭真是快啊。” 白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淡道:“人间道的命数历来如此,轮回不过须臾。” 缺月昏昏,莲池畔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他乌发垂背,白衣胜雪,有如芝兰玉树。 他望了一眼夜空,低声轻笑:“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梗多面肥txt+V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怎么骂人?”寅月偏过头去,冲他喊。 李时胤回过头来,万千星子揉碎在他略带笑意的眸中,是极璀璨的色泽,连白象都看愣了。
第26章 极乐世界 夤夜时分,缺月昏昏。 寅月裹着帕头,穿着麻练鞋,腰间还系了一张兽皮,俨然一副猎户打扮。 见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她笑得温雅,望着月色道:“时辰到了。” 俄顷,她当胸合掌,翻手一拂,便有凭空而来一幅卷轴浮在空中,空中飓风翻卷,将她托至高空。 她神色严肃极了,颈间那条蚯蚓大小的红龙刺青蓦地睁开了眼,发出凄红血光,顷刻间跃出皮肤,衔着“极乐净土图”冲霄而上。 高空之中红鳞闪闪,龙吟荡天。 那极乐图陡然增大数千倍,稳稳地横在夜空中,远处忽有无数莹白的光团被它飞快地吸了进去。 如鲸吸百川,似牛饮池水。 莹白的光团越来越多,整个天空都挤不下,于是源源不断、挤挤挨挨地涌进极乐图中,像璀璨的星子投入了银河。 极乐图就是那条发光的银河,莹莹絮絮,煌煌生辉。 而那些星子,就是长安城公卿勋贵们的生魂。所有用过象牙制品,吃过象鼻炙的,宰杀过大象的生魂…… 无一例外。 寅月旋身落地,巨大的赤龙变回蚯蚓大小,蜿蜒钻入她掌心里。她抬眸看向李时胤和白象,活像个皮笑肉不笑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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