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人,正是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熊妹妹笛纨。 笛纨大叫,“你怎么还在夜游?” “有些事要办。” “对了,今日李时胤来了十方卧佛寺,先找了主持,又来找玄相。”笛纨正色道,“昨日我二人在夜宴图中完婚,被和尚们发现了。他们起先打算烧毁卷轴,但又怕犯了杀戒。后面才找了术士作法,想将我二人弄出来。” 寅月乜斜了镜中人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术士修为不济,我自然不当一回事。今日李时胤来了,我便同玄相走出夜宴图,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遍,后来,玄相当众将自己的决定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怎么说?” 笛纨长叹一声:“他自愿舍戒离开卧佛寺还俗,与我永结秦晋之好。” “那便是舍弃修为,不成佛了。” 笛纨点头道:“有玄相陈情,李时胤后来倒没为难我,已经家去了。你与他相处得如何?” “相处?” “为何要相处,他马上就要死了。”寅月道。 笛纨眨眨眼,“我怎么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若是这么简单,那上清天这么多大罗金仙不是早就把这件事办妥了。” “那你等着瞧。” 寅月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奇异的趣味,唇边漾开一丝笑意,竟让她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寅月很快就撤法落地,回到了李府。 院内六角亭中燃着一盏昏黄的灯,将李时胤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端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神色专注,字迹神秀。 寅月漫步过去,甬路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着她的披帛,沾染了露水。 李时胤见到她也不诧异,只将他方才写的纸张一抻。指尖蘸了金色的墨汁,手腕翻转,一道金光掠过之后,那张纸像活过来似的,窸窸窣窣折成了一只纸鹤,振翅飞走了。 因白日见到了玄相禅师,禅师将一切和盘托出自愿还俗,也不像是受人所迫的样子,李时胤这才相信寅月没有骗自己。 因此,他也就不着急请师门下山,这会儿正是为此事修书言明。 想到千眼一事,他到底是生了一丝侥幸,万一此人真的是他的转机呢?不论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可她若是真的能寻得千眼救下卿乙,也是值得冒险的。 寅月讥诮一笑:“郎君真是公事繁忙,一天都不见人影。” “我答应你不为难黑熊精,你也别忘记帮我找千眼的事。”李时胤目光冷峻,嗅到了一丝酒气。 寅月道:“你放心吧,我可不像你。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得有点耐心。” “我等着。”李时胤看向她,提醒道,“还有,那逍遥观里的事做不得数,你我既无三媒六证,也无大茶小礼,自然不算成了婚。寅娘子云英未嫁,合该与男子保持距离,以免坏了你自己的清誉。” “什么狗屁清誉,谁在乎?”她蹙眉,低头用指尖拨了拨那一排整齐的狼毫。 李时胤沉默地看她一眼,放下了紫毫。 此人疯癫,有顶尖的手段,寻常礼法教习她毫不放在心上,像活了千千万万年食古不化的,万事总一套自己的秩序。这样的人,不仅不融于红尘,也和方外清心无法契合,她与万事万物都有隔阂,孤立于时间之外。 李时胤承认再没见过比她更独特的了。 实在是看不出她的动机,但也毫无再谈话的兴致,只要她答应捉千眼,其他的都往后放。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最后客套一句。 “你做不了。”她仍旧在一下下地划动那些狼毫,烛火映照她的身影却单薄而孤独。 “要和我说说你的目的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得仿佛一支箭,又像黯淡夜景里的莹亮宝石。 李时胤收回视线,低头整理案上的东西,寅月则被风托着眨眼间就回到了绣楼。
第8章 无常索命 经过几天的观察,白溪认为这位寅娘子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竟还多次出入平康坊那种风尘之地。 长得倒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但毛病却这样多,日子一长对李家的名声,那是只坏不好。倘若他家郎君与她成了亲,那自己以后就要在这人手里讨生活,想想就命苦。 这一日风飘玉屑,白溪尾随着寅月,一路跟着她的犊车径直来了南馆。 他躲在树荫下,裹紧了身上的皮裘,脑子里嗡嗡作响。 看到那抹倩影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南馆,他不禁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街衢中看着旁人进入了南馆。 正思考着,忽然平地起狂风,将他头顶上的大树刮得扭成了蚯蚓,树上的积雪簌簌下落,差点将他就地埋了。 白溪挣扎呼救,口中还呛了一口雪,简直狼狈至极。 怎么就他站的地方起了风? 他将自己拔出来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举目四望,却见南馆门口立着那抹高挑倩影,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轻启朱唇,隔着老远,话音竟就乘着寒风送到了他耳边,又邪又鬼祟,“雨中神倌月中仙,这里的乐师和佳酿可是一绝。不来坐坐?” 白溪吓得嘴唇一哆嗦,拔腿就跑。 * 三五日的平静日子过去,李府人各怀心思,这天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夜子时,绣楼里响起了几声铁链拖动的声音。 月光洒落窗棂,清晰地照亮了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脸惨白如纸,嘴里吐着一尺来长的猩红长舌,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鼓出。他身着惨白道袍,身形又高又瘦,飘在地上,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清晰大字。 他将手里的铁链弄得哗啦作响,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勾出来,我捆上。” 阴影里这才走出另一个人,那人肤色炭黑,身穿一袭黑袍,简直能与粘稠的黑夜融为一体。 昏月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出一个又矮又胖的轮廓,他龇着一口森然的白牙,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 他手中拿着锁魂钩,停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这小丫头,我怎么好像也见过?可能是文书上写过,又或者……” “主簿说勾谁就勾谁,快点弄完,我要下值去看皮影戏啦。”白袍人打断催促。 黑袍人不满:“你下值就晓得吃喝玩乐,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升职?难道一辈子做个拘鬼捉鬼的苦差事,你得支棱起来啊!” 白袍人厉声摆烂:“上了一天的值,还要听你这种屁话,我真是服了。给多少俸禄,干多少活儿,其余的我一概不关心,关心了也没用。咱干这差事都几千年了,你还做梦升迁呢?你看咱冥府有神缺让你升吗?主簿的屁股都没挪过窝,咱们这种小喽啰哪里来的机会。” 黑袍人将手中锁魂钩“光当”一声丢在地上,发了狠上去揪白袍人的舌头,边揪边哭:“让你乌鸦嘴,让你乌鸦嘴!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神途着想,你就晓得唱衰,就晓得气我!” 白袍人将他一把抱住,也哇哇大叫:“咱哥两个认命吧,反正咱也没有后台。就这么过吧,别折腾了,把这小鬼勾走就各自休息,明天还得继续上值呢。” …… 二人闹了半天,这才走向那张罗汉床,准备把李卿乙的魂勾了出来。 黑袍人口中念念有词:“鬼伯前来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他将手上的锁魂钩往虚空一勾,一团惨白的幽魂蓦地被他勾住,魂魄虚弱得都没有挣扎一下。 白袍人拿着锁魂链,将那缕面目模糊的幽魂锁住,便往外飘去。 经过绣楼书房的时候,二人忽地停了一下。白袍人甩了一下猩红的舌头,看着雪白帐幔道:“你瞧,这人身上盘旋着的是上界神族的祥光吧?” 黑袍人略一沉吟,长袖一挥,掀开了帐子。待看清榻上之人的面目,他腿一软,有些站立不稳。 “走、走走,快走。”他哆哆嗦嗦地道。 白袍人这才定睛去看,那榻上之人方才还在酣睡,也不知何时竟坐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她唇角渐渐上扬,扯出了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却比他们更像死神。 “怎、怎么办?”黑袍人问。 “不、不知道。”白袍人也一时六神无主了,难道他今日看不成皮影戏了? 二人正在踌躇之时,却见那冤家忽地倒了下去,拥起丝罗锦被裹住了自己,又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了。 黑白袍人蓦地松了一下口,赶紧拘着魂魄退出去,回冥府交差了。 原来这二人正是冥府双煞,黑白无常,黑无常俗名叫范无咎,白无常叫谢必安。 黑无常道:“冲撞了这个煞神,我心里突突直跳,好害怕。” 白无常道:“你别怕,咱们好歹已经死了,也不怕她杀。” “你放屁啊,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去养猪。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我们还能死好多回呢。”黑无常大声斥责。 白无常:“……” 寅月这一觉实在没有睡好,除了被黑白无常吵醒,及至破晓之时,府上的丫鬟杂役来来去去也吵得她无法入睡。 绣楼里哭喊声一片,因为李卿乙死了。 李卿乙死了她自然知道,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此刻,她再也睡不着,只得起床,准备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后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因为厨娘也忙着处理杂事,哭得昏天黑地的。 天将将亮开,李时胤就冲进了绣楼,画符驱鬼,勘验现场,捯弄了好一番,却没有任何收获。 寅月端坐在书房里,翻看李卿乙平日的墨宝。这丫头不过七八岁,但却写得一手好字,还擅丹青,爱作诗,极风雅。 若不是短命,说不定以后能有一番作为。正思忖着,里间卧室中的说话声忽然没了,想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寅月一时来了兴趣。 她屈指往耳朵上轻轻一弹,右耳就消失出走,而里间的墙面上却突然多出了一只耳朵形状的泥塑挂磬,正在偷听。 却听里间一人小声哭道:“白溪认为,此事大有可能是寅娘子所为。正是她此番来府上客住,这才、这才……”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而后李时胤的声音响起来:“此事不可妄断,若是她意在卿乙,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还帮我找千眼玉髓?何况她若真是杀了人,那还在府上等着做什么?这失魂症另有蹊跷,我已保住了卿乙肉身,一定还有旁的法子。” 寅月点头,倒算是个明事理的。 她轻轻一旋身,就消失在原地,眨眼间身形便凝在里间,墙上的耳朵扭了扭,立时回到了她脑袋上,“不错!” 李时胤抿紧唇,面沉似水,不看任何人,脑子里有很多东西翻腾不休,就像惊雷重掠焦土。现在没有任何余裕关心旁的事,只要他不克制自己就会一遍遍联想到妹妹已经死了,而她的灵魂,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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