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就削掉了。” 李时胤心惊肉跳,五指下意识收拢,低声道:“那定是很痛。” “不记得了。” 李时胤坐下来,一边烹茶一边道:“幼时,阿娘还在的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一只仙鹤误入了鹤鸵群,跟着鹤鸵一起长大,因为自己的不同,经常被鹤鸵们排挤。仙鹤体型较小,通体白羽红冠;而鹤鸵体型高大,全身覆黑色羽毛,攻击力十足,能轻松踢穿一块厚厚的铁板。” “然后呢?” “后来仙鹤自卑,想变得跟其他鹤鸵一样凶猛,拚命矫正自己。总之,它吃了很多苦头。后来,它终于在某次迁徙的时候,遇到了跟它长得一样的其他仙鹤。它终于明白,其实它不是鹤鸵,也不必变成鹤鸵。” “呀。” 笑话,她活了万岁焉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李时胤循循善诱:“所以仙鹤只要回到自己的族群,它便不必将自己硬凹成鹤鸵。是其他鹤鸵狭隘,未常见大物,不识天地宽。” “可它没准儿就是从仙鹤群出走的,或者说,是其他仙鹤不要它了。” 它在仙鹤群也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在极乐净土她就是如此,离开极乐净土,她一样如此。 李时胤看着她,“后来仙鹤找到了它的朋友,也找到了它的归处,从此就没有再孤独过。” 其实是个很拙劣的民俗故事。 可或许是茶烟袅袅,或许是她心情不错,总之,那一刻他的目光温柔,让她看到了一种超越帝胤的包容与强大,将她短暂照亮了。 “会吗?”她喃喃自问。 “毫无疑问。” 他递过来一杯茶,含笑看着她。 或许会吧。 可转念一想,她终究还是要孤零零地回到上界的,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到时候,说这句话的人,或许都不在了。 她接过茶杯,只觉得天地寂寥山雨歇,孤独丛生,无从排遣。从前她没觉得孤独难熬,这会儿只是想一想,便隐隐煎熬。 李时胤看过去,她竟然又生出些难以言说的脆弱神情,显得多愁善感起来。 “一定会。”他的声音如朱弦玉磬,像是安抚,又像是承诺,“马上要到七夕了,到时候会有灯会,很热闹。” 寅月心不在焉地点头,“哦,这样啊,那到时候去逛逛。”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寅月才走出华裕楼。 回到院中之时,李卿乙颠颠地跑过来,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说罢,有什么想问的?” “我和阿兄从小相依为命,同甘共苦。阿姐,你得好好对他,如果日后他受了什么委屈……” 她摇头晃脑,一番话还没说完,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精致非常的彩绘泥人,她便噤了声。 寅月将泥人塞到李卿乙手中:“这个泥人用术法催动,可上天入地,下幽冥。不像死物那般蠢笨,十分机敏。” 李卿乙眉开眼笑,立马道:“……那一定是阿兄的问题,我回头可得好好说说他。” 寅月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是什么泥人,这么厉害。”李卿乙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泥人。 寅月道:“是女娲用五色土捏的泥人,当时觉得好玩,便摄走带出来了。” “女娲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卿乙好奇。 “她呀,是强大的创世之神。十分了不得呢。” “打架怎么样?你打得过吗?” “打不过。但她跑得没我快。”
第73章 七夕灯会 虽然寅月对蟾衣的心情有点微妙,但关于李时胤的灵魂徽记,她却处理得果断而粗暴。 她先让司中星君亲自去妖都,给海蟾子递了帖子,传了话。传话的内容有理有据,也很彰显她作为上神的气度,在此就不细表了。 司中星君自然是千般万般不愿意,谁愿意去替疯神得罪人? 没奈何他的拳头不够硬,反抗无效。 于是他只好真心实意地劝她:“上神,这件事本是海蟾子与李时胤的私事,人家这交易都已经达成了,咱们怎好过河拆桥威胁人家呢?这完全没道理啊。” 寅月说:“我要是这么讲道理,岂不是辜负了我这响彻六界的美名。” 司中星君一上值就长吁短叹,他一个司掌德行善恶的星君,却要被指派来恶魔身边当差,真是造化弄人。 越想越气。 而传信当天,暴躁的刘海蟾把司中骂了个狗血淋头。司中觉得自己仿佛聚焦了所有火力,在渡劫,命好苦。 后来刘海蟾表示可以看在上神的面子上,收回灵魂徽记,但寅月不许,主要是她认为此事李时胤不必知道。 七夕转眼就到了。 当日,白溪在庭院中摆了长长的黄杨木大案,其上陈列了时令瓜果,有莲蓬、白藕、红菱。 还有厨房专门做的乞巧果子,到了晚上可以燃烛焚香,向织女星乞巧。 而李卿乙则准备了彩纸、丝绳,坐在廊庑下编制各类小玩意儿。她焚香沐浴,穿了新衣,梳了新的鬟髻,拿着彩色丝线对灯影穿针孔。 李时胤则去乞巧市买了时下流行的乞巧物。 时值朱夏涉秋,凤仙花正当旺季,他顺手带了一束回来,给家中女郎做敷甲的血红蔻丹。 寅月左右闲来无事,便鼓捣着凤仙花,将指甲染得绯红。 李府一派忙碌气氛,每个人似乎都有事可做。 白溪见寅月坐在廊庑下拨弄花瓣,好像个游手好闲的帮闲,遂劝道:“寅娘子,拜七姐之前应当焚香沐浴,你不如也去准……” “拜七姐,”寅月抬起头来,剜了他一眼,“她若受了我这一拜,仙元都要毁去五十年。” 白溪闻言立刻噤了声。 入夜,四人草草地吃了晚饭,便套了车往乞巧市行去。 乞巧市灯火通明,煌煌如织。叫卖声、说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车马难行,十分热闹。 女郎们都穿新衣,三三两两叙着话。 商贾们置办了各种赛巧的活动,穿针引线验巧、结彩缕、喜蛛应巧、为牛庆生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四人到了乞巧市便下了犊车,顺着人潮往最繁华处去。 寅月和李时胤走在前头,李卿乙贼贼地拽着白溪往反方向走,一眨眼的功夫,人流就将他们冲散,再望不见人影儿。 寅月正愁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忽见一少年男子牵着一条肥硕的狗从面前挤了过去。 那男子不过双十年纪,眉目清隽,脸上却生了个大痦子,痦子上还连缀着一绺粗硬的毛。他挤在人群里,惶恐地牵着狗、垂着头,衣衫褴褛,似极贫寒。 再看那条狗,双耳垂肩,膘肥体壮,体型巨大,身上一块黑,一块儿白。 叫人过目难忘。 李时胤打量了那一人一狗好几眼,不知为何觉得移不开眼。 然而回看寅月,她唇边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 寅月和李时胤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潮中。 寅月望着天幕上方明亮的织女星,一下便想到了南烛之事,直到现在,帛姬也没找来告诉她真相。 突然,李时胤被人拽住了袖子,垂首一看,竟是个垂髫小童。 那小童粉雕玉琢,说话奶声奶气:“郎君,我家先生在做画本子征集,请问郎君有时间吗?” 李时胤看了寅月一眼,点了点头。 三人走到一株结了彩缕的合欢树下,夜风一吹,彩缕翻浪,红红绿绿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煞是好看。 小童十分有礼貌,掏出炭笔道:“我家先生是长安城有名的话本先生,可无奈近日没什么灵感。现在先生正在征集下一个本子的角色名字。一经采用,便有厚礼相酬呢,请问郎君叫什么名字?” “某姓李,双名时胤。”李时胤颔首作答。 小童在帛书上飞快写下李时胤的名字,又仰脸问:“那郎君,请问你心仪的女郎叫什么名字?” “啊?”李时胤发懵。 小童咬着炭笔,一字一句道:“您喜欢的女郎叫什么名字?” 李时胤露出了个极为难的神色,不去看身旁那双目光灼灼的眼,婉拒道:“芳讳不雅,恕难相告,还请你另寻他人。” 小童有些遗憾,咬了咬笔头,还是向他挥手作别。 李时胤还没说话,身旁的人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不喜欢。” “我什么都没问,你就知道了,你这还不是喜欢我?” 李时胤不说话了。 “好,被言中了,”寅月觑着他的神色,“不好意思承认,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自作多情?”李时胤气笑了,“我非得喜欢你的原因是什么?” “我这么好,还需要什么原因?” “好我就得喜欢?”李时胤提步往前走。 寅月茫然看着他的背影,“那你喜欢谁?” “你有喜欢的人?” 寅月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她的名字朗朗上口,如珠如玉,跟“不雅”二字全沾不上边。他却说“芳讳不雅”,难道他喜欢的确实另有其人? 这怎么行? 李时胤只从容地往前走,边走边道:“不是说了吗,恕难相告。” 寅月单刀直入:“我的名字哪里不雅?” 李时胤回首道:“别太自作多情,你我的约定可别忘了。” 寅月心里一沉,扬声道:“你我初次见面就拜了天地,你还喜欢旁人?” 李时胤慢条斯理地反击:“你我都成婚了,你还三五不时流连花街柳巷?” “我不是替你办差?” “那我们扯平了。” ……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河畔。 灯火耀夜,岸边挤满了年轻男女,叽叽喳喳的,都在准备放花灯。 寅月瞟了一眼人流,意兴阑珊。 一旁的老媪热情洋溢地招呼:“二位,放河灯吗?今日求姻缘的话十分灵验哩。” 李时胤走过去,在形形色色的河灯里挑了个莲花形状的,又看了看摆在案上的花笺,便坐了下来。 那老媪会来事,又连忙招揽寅月,笑得很慈祥:“这位小娘子,放个河灯,兴许能成全您的好姻缘呢。” 寅月心想那织女的姻缘都是能糊一手的,还向她求姻缘? 猪看了都会觉得茫然,凭啥大家都是猪,都长了猪脑子,只有它们在圈里,而这些人在放河灯? 但她还是坐过去,握着炭笔随手画了个猪头,写上了织女的大名。 她这念力这么强,她一定能收到。 那厢,李时胤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方才的小童,正穿街过巷,到处寻人做征集。他望了望头顶的满月,在花笺上随手写了一句“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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