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月只是淡淡睨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盯着那根有钓线的钓竿,而这里,还有个大家伙呢。 李卿乙慢吞吞走出去,遥遥望着寅月的身影,她今日懒梳妆,乌发满背,长袍曳地,握着钓竿静静等着,本来是闲适而恬静的画面,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词汇只有冷漠。 她虽救了自己,可又并非是属于神仙的、无暇无癖的慈悲,反而像是神对妖的隔阂,是一种俯视生死的凉薄。 挪来蒲团坐下,李卿乙恭敬道谢:“谢谢阿姐施救。” 寅月但笑不语,这小妖倒是有几分眼力,大概一开始就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有了盘算,所以一直很慇勤。 那她要是晓得,自己的命是李时胤用命换来的,还会做此感想么? 李卿乙道:“从前家中也曾有高人到访,帮衬了家里许多。所以自打阿姐来了家中,我便斗胆猜测,你也跟那高人一样,是来帮衬李家的。” 寅月嗤之以鼻,“那你这次可要愿望落空了,这举世神明,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响应凡人的愿望才存在的呢?神的立场,也不可能跟凡人一致。” 李卿乙歪着脑袋,睁大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看来你这小妖福德深厚,被这深宅大院庇护得很好。” 寅月淡道:“神既有分职统属,当然所司之务也不尽相同。比如那三尸神,对凡人来说就属于异鬼神类,三尸神专爱诉凡人罪过错愆。他专害人,只要多害一个人,他就能多享祭酹,所以每年庚申之日,他就会去上界跟司命述职,世人都很害怕他。” “而我,与他也差不离,”寅月露齿一笑,虎牙闪着森然白光,“没准儿你们都要命丧我手。” 然而这样故作凶恶却没把人吓着,李卿乙瞠大了眼睛,大感奇妙,“原来如此,三尸神我倒是听过,术士们都很怕他呢。不过,阿姐你与阿兄都成了亲,那以后咱们可是一家人哩,你肯定会护着我们的。” 寅月顿感无趣,不以为然道,“是吗?你阿兄可不认。” “阿兄这人是这样,可心不坏的,相处久了你必知道,”李卿乙连忙维护,“而且他待你与旁人大不相同,那皆是因为不了解嘛。” 寅月将钓竿放下来,站起身来,“今日天清气朗,拿来聊这些未免可惜。” 李卿乙不得不仰起脸来看她,和这样一个奇怪的神攀谈真是新鲜,她不讲任何价值,不谈拯救苍生,甚至看起来心狠手辣、阴晴不定,跟崇高毫不沾边。 她不会给人似是而非的答案,也不会给人指印,反而会戳破泡影,打破幻想,用接近无情的疏离把人隔开。跟神性无关,那是另一种遥远。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神。 寅月起身就要走,李卿乙好奇问:“你去哪儿?” 寅月拢了拢披帛,“我困了。你在这里替我看着,若是檐铃响了就叫我。不要碰钓竿,不然小命不保。” 李卿乙立刻坐直了,全神贯注盯着钓竿,正色道:“好的,我定不辱使命。” 寅月一觉醒来之时,天又黑了。 府上因为李卿乙苏醒过来,于是喜庆地大办了一顿,四下里的招魂幡统统消失了,满院张灯结彩,空气里萦绕着菜香酒香。 先去看了廊檐下的钓竿,发现没有一丝活物咬线的痕迹,李卿乙也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寅娘子。”白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嗯?”寅月转身看他。 “郎君有请。” 白溪肃手相让,见寅月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邀起功来,“郎君专门差人去熟水摊子上买了饮子,正是时下流行的,加了龙脑末那种,给寅娘子尝鲜。以谢娘子今日深恩。” 寅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提步往前。 白溪跟在后头,语气十分慇勤:“人都醒了,您现在还要钓什么呢?” “你想知道?”寅月问。 “想。”白溪老实点头。 “但我不想告诉你。” 白溪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不是有病是什么? 步入正厅之时,才见李时胤与李卿乙已率先落座。 却见案上摆着金华冷淘、包公鱼、双羊肠、鲈鱼脍、蟠龙菜、虎皮肉、琅玡酥糖、鱼翅羹……俱是些难得的荤腥美味。 李卿乙一见到她,就连忙招呼,“阿姐坐我身边吧。” 寅月倒不客气,睨了李时胤一眼,坐下就开吃。 李时胤心情舒畅,说了一番场面话,言谈举止皆风流,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万物生晖的那种好看,能让人暂时忘掉他的刻薄。 李卿乙也发表了一番感想,话里话外主要是夸寅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向她献媚,寅月不吃这一套,一句话也没听进耳朵里。 临了,李时胤宣布家中用度吃紧,未来一个月都不允许寅月支钱去平康坊。 神通很大、无所不能的寅月,被李时胤断了钱,气得脸色铁青,好好的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上界管得严,凡是来下界办差的诸神,都不许使用任何神通变幻财帛,不然她才不受这个气。左右这家伙没几日可活了,且再忍他一下。 到了晚间,李卿乙和白溪在院中赏月,案边摆了博山香炉,还沏了一壶蒙顶茶。 李卿乙道:“白溪,你以后不要对寅月无礼,以后我要跟着她混的。” 白溪往香炉里添了一勺香,略不赞同:“郎君说了,此人眼下救了您不假,但她来路不明,您还是不要太信任她。”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救我的吗?” “怎么救的?” 李卿乙附耳过去:“她从冥府召来判官,对他们一顿臭骂,我便还阳了。她要是想,估计连生死簿也敢涂改。这样的人,咱们还不抱紧她大腿?” 白溪吓得手一抖,连铜拨子也拿不稳了,“这么厉害?” 李卿乙神色肃穆地颔首。 一阵清风拂过,送来了淡淡的莲香,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白溪,你想不想少奋斗十年?” 那声音剐擦着耳膜,充满十足的诱惑力。 “想。”白溪讷讷点头。 “一会儿我就去冥府,拿出生死簿帮你划去十年阳寿。”寅月落座。 白溪吓得“啊”了一声,连忙求救似的看向李卿乙。 “还不去支点银子来。”李卿乙拍了拍白溪的肩。 白溪苦道:“不是白溪小气,白溪的月钱已经被寅娘子支到后年了,如今是郎君发话,白溪哪敢不从。” “哦,把我的那份月例也支出来,左右我也没什么要买的。”李卿乙十分大方。 白溪连忙起身,跑去账房支银子了。 翌日午时。 寅月掂着荷包中的金铤,准备出发去南馆,临行前,她坐在廊檐下捏着两只虫子捯弄着什么。 虫子外形似蝉,通体碧绿,她捏出其中一只的血来,将其抹在了金铤上。 抹完了虫子血,她乘着李府的犊车,一路摇摇晃晃去了南馆。 到南馆之时,虽说天还未暗,但那高堂邃宇中依旧灯火葳蕤,厅中坐满了长安城里寂寞的公卿贵妇。 丝竹绕耳,暖香扑鼻。 很快,管事龟公见着寅月就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八分灿烂的笑,“寅娘子,欢迎大驾,今日馆内来了一批新的佳酿,您要不要尝一尝?” 一回生,二回熟,来俊对这位不多话的客人已经摸清了底细,知道她是城中大户李家的座上宾。 寅月环顾四周,淡淡道:“好,乐师还是要无忧。” 来俊满脸的笑倏然凝固住了,神色为难,半晌才道:“无忧怕是不能来伺候您了……” “怎么?”寅月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唉,此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寅娘子怜惜无忧,我便还是据实相告……” 原来,那无忧前日告假休沐,在南馆隔壁的红馆搂着女子寻欢作乐,当夜就死于非命。 他死相可怖,胸前被生生凿开一个豁大的血洞,挖出了心来。尸体其他部位尚还完整,只有那颗心不见了。 而在他的死亡现场,到处都是血红的脚印。 那红馆就在隔壁,与南馆是同一个掌柜,唯一不同的是,红馆做长安城男子的生意,南馆做的却是女子的生意。 无忧的卖身契在南馆,惨死之后掌柜的也不让报官,毕竟这样的血光之灾会影响红馆的生意。于是,就让小厮草草收敛了尸身,埋到了乱葬岗。 “寅娘子?”来俊连声唤道,“您要是想去看看的话……” “不必了,那换个乐师吧,领我去个雅间。”寅月递出涂了虫子血的金铤,转身就往楼上走。 “好勒,那就让无相来伺候,无相运弦出神入化,您大可放心。”来俊看着银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就喜欢这种话少屁事少的客人。 不过半个时辰,饮了几盏不知道什么滋味的酒,寅月就回了李府。 她站在李府门前看了一会儿,朱漆大门,黑金匾额,灯火昏黄……还有罩在李府上空的那层清光结界。 寒风凛冽,门前的两只狻猊臊眉耷眼地咬着耳朵。 “金金,咱们假装没看到她吧?”白毛狻猊说。 “白白,这样不好吧?”金眼狻猊道。 “我们就假装自己睡着了。”白毛狻猊提议。 金眼狻猊肯定,“好主意呀,这样她就不会踹我们了。” 两尊巨大的狻猊轰地一声倒地,四脚朝天,翻着肥鼓鼓的肚皮开始假寐。 寅月也懒得理会,只在猎猎风声中催动神力,一道巨大的金光自她掌心脱出,快若流星般重重打进李府上空的结界。 那道清光结界应声而裂,化成青烟消失了。 金眼狻猊听见动静,从肥肥的爪子中望过去,又连忙捂住眼睛假寐,再不敢看。 只要打的不是它和白白,随便打谁吧。 寅月心中呼出一口气,这下应该是没问题了。她推开门之时,却觉袖中的荷包一沉,掂了掂那份量,应该就是下午花出去的金铤又回来了。 她心中满意,伸了个懒腰。 李时胤不给她钱花,难道还真的能难倒她?
第11章 府中猎妖 翌日,李府。 李时胤整衣洁冠出门去赴宴了,寅月睡醒后,囫囵吞了一碟松子穣,就去院中廊下继续摆弄那钓竿。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院中和风送来丝丝凉意,但那檐铃却仍旧不动如磐,悄无声息。 另一边,李卿乙在六角亭中摆了笔墨纸砚,和几名长安城士族女子一起赏冬题字。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李卿乙的字迹神秀,颇有风骨,引得众贵女赞叹:“这手好字,便是那干谒求仕的举子秀才也不过如此,若是卿乙为男儿身,没准儿能登科及第,在宦海中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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