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忧怖 “忧怖境。” 忧怖崖上, 业火卷起的猎猎罡风快要将帘艮的鼻子吹歪了。 站在他面前的莲主大人却是一袭绛色莲纹宽袍,乌发随意披落, 衣角未动,头发丝也没有吹乱一根,仿佛从云中投下的古画幻象,目光深静地望着眼前缭绕不散的白烟。 帘艮解释道:“据古史记载,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决心以命剑永镇地火,共挥出了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有九九八十一剑,其中第一式第一剑就落在此地。” 天知道这是他刚才候驾时,凭生死时速新补的忧怖崖古史, 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还有点用。 他悄悄抬头看莲主大人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 试探着继续说道: “相传太羲神女这第一剑破开的就是自己心中的忧怖, 被她斩断的忧怖落在此处,两千年来与业火炎气交织,形成了这忧怖境。” “陷入此境之人, 将会见到心中极忧患、极恐怖的事物, 倘若不能在幻境中破解,就会被忧怖之事物反噬, 死在幻境之中。” 闻言,莲主大人脸上露出一点笑, 如烟开雾散,看似极温和,实则极狂妄。 他问帘艮:“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心中的极忧患、极恐怖吗?” 帘艮疯狂摇头:“不了不了, 属下不好奇。” 莲主说:“但是孤好奇。” 他说着就要往幻境里走,帘艮吓得连忙绕到他面前阻拦:“莲主慎思!您这样的修为进入幻境, 幻境里将会衍生出多么恐怖的对手,万一……万一……” 莲主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帘艮,你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在幻境里动手脚那人的安危?” 帘艮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莲主轻嗤,一脚将他踹开,径自走进了幻境。 铅白色的烟雾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了一句冷淡如冰的话。 “孤不是龛上的神仙像,没杀祝仲远,是因为有人同情他,你去问问陈章,他准备拿什么保命。” *** 季应玄面前是一片青草地。 春色在草尖上闪着光,紫衣少女牵着一头小羊走到树荫里。 小羊低头吃草,少女躺倒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甩了她一脸,她脸上的梨涡漾开,像春雨落在湖中泛起的涟漪。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季应玄耳畔:“季千里,应玄怎么还不来找我呀,他若再不来,我可真走了,咱俩另寻一处仙山躲起来,叫他哭鼻子去吧。” 季应玄下意识迈了一步,踩中一根树枝。 季千里朝他长长地“咩”了一声,少女瞧见了他,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扬着手臂朝他跑过来。 她眼里尽是春光明烁的笑意,开口却不住地数落他。 “我早晨出门,你现在才来找,都两个时辰了,”她说,“你不担心我,难道也不担心季千里吗?” 季应玄无动于衷地盯着她。 少女戳他一下,他没有反应,又要再戳,被他反攥住了手腕:“雁流筝。” 她抬眼端详他:“怎么,你生气了?” 季应玄心里确有些不痛快,他没想到自己的忧怖境会跟她有关系。 他对这个姑娘不过三分喜欢七分怜悯,愿意将剑骨赠与她,乃是看在她确然无辜的份上。 他没了剑骨,尚有红莲修为,她若没了剑骨,是死路一条。这样的选择,倘若对方换成墨问津,能把他哄高兴了,他也是愿意的。 季应玄认为,归根结底是他快意洒脱,拿得起放得下的缘故,并非是因为雁流筝在他心里多么重要。 可是幻境里,她怎么就成了自己极忧患、极恐怖的关切所在? 这也太没出息了。 他转身就走,流筝忙牵着季千里跟上他,见他走得快,只能拽着季千里小跑几步。 没啃够草的季千里咩个不停。 “应玄!” 清脆的嗓音拽住了季应玄的步子,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人拽住。 她挽住他的胳膊,柔软馨香的身体贴近他:“好啦好啦,我错了行不行,知道你担心我,下次我不乱跑了。” 季应玄心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咱们快回去吧,哥哥已经到了。” “雁濯尘?” “当着他的面,你可不能直呼他的名字,他这人很重规矩,记得要喊少宫主。” 既然是忧怖境,说明之后会发生令他忧怖——至少是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雁濯尘就是个丧门星,去见他必然要出事。 季应玄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改天再去拜访他,今天就算了。” “你说什么?!” 雁流筝又惊讶又气愤,竟将他的手甩开了,重又拾起季千里的绳子:“小羊,咱们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折身去追她,抓住了她的手,却见她红着眼睛转过身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季应玄:……至于吗。 “见我哥能改天,成婚也能改天吗?” 流筝越说越气:“从前他想见见你,你总不愿,我想方设法帮你找理由,今晚咱们就要成亲了,他千里迢迢从太羲宫跑过来,难道要我把他赶出去?” 季应玄险些被她的话砸晕了。 成婚? 他没听错吧,他跟雁流筝,今晚要成婚? 幻境不愧是幻境,真是什么都敢想。 季应玄内心狂风呼啸,天震地荡,面上却还要努力稳住,先将流筝安抚好。 “适才我同你开玩笑……别哭了,我与你同去见他便是。” 流筝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季应玄无声叹息,接过她手里的牵羊绳,握住了她的手:“我向你赔礼道歉。” 流筝声音闷闷的:“向谁?” “你。” “我是谁?” 季应玄在心里劝自己,一切都只是幻境中的权宜,哄她一下也无妨。 他薄唇轻轻抿起,低头在流筝耳边道:“吾妻流筝,夫人,娘子……你喜欢哪个?” 流筝顿时满面羞红,捂着脸跑了。 *** 铜镜里映出红衣如火。 凡界的婚服纹章饰彩,竟然比他在掣雷城里披的红袍还花哨,倒是喜庆,映得人面如白玉,目似明泉。 季应玄揽镜自照许久,将腰上的封带解开重系,又三番五次正冠理鬓,这才搁下镜子出门,往流筝备妆的院落走去。 院子里,季千里和一窝兔子抢草吃,不耐烦地将兔子们挨个踹了一脚。 季应玄路过时拍了它脑袋一下:“大喜的日子,别给我砸场子。” 他推门找流筝,瞥见一抹纤红的影子,乌发高高盘起,插满了珠翠和花朵,尚未细细看清她的模样,却被妆娘大呼小叫地撵了出去。 “哎呀!谁把新郎放进来了,快赶出去!” 妆娘一声呼喝,两扇门“哐当”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婚前见面不吉利,马上洞房花烛了,到时候再举着蜡烛看个够,何必贪这一面?真是个痴儿!” 流筝也在里头笑他,声音穿透门缝,比平日更多几分缱绻似水的温柔。 季应玄隔着门喊她:“流筝。” 她轻轻“嗯”一声:“妆娘姐姐说要给我开面,有点奇怪,你别看了。” 季应玄说:“我是来告诉你,等会儿拜完堂后,你直接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我自己去见雁……少宫主就行。” 他有预感等会儿要出事,想让流筝避一避。 流筝却说:“哥哥他护短时十分霸道,若没有我从旁镇着,我怕他为难你。” “无妨,”季应玄十分违心地说道,“拜过了堂,咱们就是一家人,妹夫也是短,他不会为难我的。” 屋里传来窃窃的笑声,隐约在说他“嘴甜”、“体贴”,羞得流筝半晌说不出话,只好仓促应了他:“听你的便是,你快走吧。”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转身往宴客的前院走去。 前院张灯结彩,宾客们都在翘首等着他,个个笑如春风,或打趣他,或道吉祥话,气氛十分融洽。 除了太羲宫的来客。 雁濯尘一身玉白宫服,抱着观澜剑,不像是来贺喜,倒像是来奔丧。 季应玄一见他就觉得晦气,却还是上前一揖:“雁少宫主。” 雁濯尘语气不善:“你就是流筝宁与家中决裂也要嫁的那个凡人?” 季应玄:“……” 好得很,他有旧恨,对面有新仇,今日说什么也太平不了。 他耐着性子说道:“承流筝不弃之恩,我定会如珠如玉地善待她。” “不弃?善待?” 雁濯尘不屑冷嗤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青春更是短如须臾,等你老得丑态毕露,流筝依然年轻貌美,你觉得你还配得上她的不弃吗?届时你挟恩义关锁着她,也能叫善待吗?” 季应玄无言以对,他承认雁濯尘这番话说得很在理。 只是心中仍然不爽,他脱口而出道:“做个凡人,并非是我自愿的选择。” “此话何意?”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仪仗驻跸的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一位年轻的朱衣官员颐指气使地走了进来。 开路的仆从呼喝清场:“丞相大驾光临,尔等还不速速闪开?” 季应玄心中微微一沉。 张丞相,他舅舅张郡守的儿子,他的表弟。 当年张郡守剖了他的剑骨,为他自己的儿子谋得一份前程,雁濯尘是认得这位表弟的。 果然,雁濯尘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盯着张丞相:“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丞相见了他,也颇为惊讶:“少宫主阁下怎会在此,难道是收到了消息,来解决我表哥这个祸害吗?” “你表哥?” 雁濯尘的目光移到季应玄身上,缓缓泛起杀意:“你哪个表哥?” 张丞相猛一拊掌:“我只有这一个表哥,当然是被您剖了剑骨的那位!” 话音落,剑风起,季应玄向侧一避,观澜剑的剑锋贴着他鬓边擦过,“轰隆”一声推到了身后的石墙。 漫天粉尘飞扬,杯盘倾倒,宾客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你娶流筝,果然是另有图谋,你想剖她的剑骨,想报复她,虐杀她……什么不弃之恩,什么善待,全是谎言!” 雁濯尘呵呵冷笑两声,观澜剑剑光大盛,迫得众人几欲窒息。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剑骨是我抢走的,你要报仇,就堂堂正正冲我来,休想伤流筝一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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