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应玄只觉得脑中突突作响,这样大的动静,只怕要惊扰到流筝了。 当年他从业火深渊游出来后,全身上下无寸许完肤,是认他为主的业火红莲为他修补出一副新容貌,按理说,张丞相也不该认出他。 然而这里是幻境,有太多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雁濯尘根本不给他和谈的机会,挥剑便砍,阵阵剑光如雷电降下,越砍其势越猛,灵力越盛,眼见着避无可避,季应玄硬生生扛下了一剑。 其余来赴宴的太羲宫弟子也提剑来围剿,季应玄被剑阵团团围住,仿佛是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妖魔。 镇妖除魔,锄强扶弱,真是可笑。 再不还手,他真的会被活活打死,但是他不能死在这里。 否则幻境吞噬了他的修为,将会陡然膨胀,乃至盖过现实,将真正的世界取代。 季应玄捂着胸前的伤口撑持站起身,仿佛终于忍无可忍,昳丽的凤目中陡然显出金赭色的莲花纹路。 瞬间金光流转,炎风乍起,天地为之变色! 从他袖间飞出一支业火红莲,散作万千花瓣,如片片利刃,割碎了太羲宫其余弟子的喉咙,瞬间将他们的尸体燃成一堆白骨,挫骨扬灰。 雁濯尘挥观澜剑劈开花瓣,狼狈而惊惧地看向季应玄:“你竟能驭使红莲业火,如此,更不能留你在世!” 说罢手捧观澜剑,御空而起,割开了自己的灵脉,竭尽所有灵力将观澜剑凝成一柄形如倒锋的巨刃,向季应玄袭去。 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所谓命招,就是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的剑招。 雁濯尘竟然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季应玄心中一凛,抬手拢掌,飞快以红莲灵力在空中画阵,金赭色的阵光最终挡下了这如山的巨刃,又化作千万朵莲花,将散作无数雪光的碎刃尽数吞噬。 雁濯尘的命剑毁了,太清剑骨也随之碎裂。 他从空中摔落坠地,奄奄一息间,似乎听见环佩叮当的急促脚步声。 他费力地扭头向内院方向,看见了磕磕绊绊、嚎啕着奔来的流筝,他费力地擎起手,想让她快跑,最终却无力地坠落下去。
第26章 破境 雁濯尘拼着最后一口气, 将一切都告诉了流筝。 流筝伏在他的尸体上,像一朵极盛时坠落的红芙蓉, 雁濯尘的鲜血黏湿了她的嫁衣,拨乱了她的发髻,她因震惊和难过泣不成声,泪珠滚过妆靥,如血珠般坠地。 季应玄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她,这样心碎的她。 从前她哭的时候,故意要当着人面,叫人心软愧疚地去哄她。 如今却宁将嘴唇咬出血痕,也要将悲啕咽回嗓子里, 脸埋在雁濯尘的尸体上,直到他完全僵硬冰冷。 吉时已过, 晚风寒月露中天。 季应玄抬头望了一眼, 发现今夜是个满月。 幻境里的流筝也会受剑骨的折磨吗? 凝目许久后,他抬步向流筝走近。 “别过来!” 她高喝一声,旋即声音又低了下去:“恳求你……求你先让我葬了哥哥……” 见他点头, 流筝抱起雁濯尘的尸身, 出城向东山走去,路过白日那片青草地时, 似是想起他在耳畔软语低声的场景,回头看了一眼。 季应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就在此地吧, ”流筝声音虚颤,“我走不动了……” 月光刺得她浑身疼痛,她跪地休息了一会儿, 开始在小丘上刨坑。 妆娘精心给她的红蔻丹里掺了珍珠粉,悄悄教她:待到花烛夜, 你擎着小烛请郎君赏看,娘子的手生得这样漂亮,准能让他五迷三道。 如今这蔻丹折在了泥土中,十指鲜血淋漓,流筝却无知觉一般,仍在努力刨土。 季应玄只敢在几步外看着,暗中用灵力帮她。 天色将明时,流筝终于将雁濯尘的尸首埋葬,也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剑骨的折磨。 她缓缓起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哀哀地望了他许久,突然俯身跪在他面前。 季应玄眉心缓缓蹙起:“雁流筝……” 她说:“这一拜,是代我兄长赎罪,望季公子看在他已死去的份上,接受他的悔过。” 季应玄点点头:“好。” 接着又是一拜。 “这一拜,是我自己向你谢罪。”她哽咽的声音微微颤抖,像一阵急雨落在人心上。 她说:“我是罪魁祸首,祸之肇始,是我占了你的剑骨,害你天资陨落,遭受十数年的摧折。” 她念诀召出命剑,高高捧起在他面前,垂下头,露出纤长干净的后颈。 “请季公子……收还命剑,剖取剑骨。” 她这样伤心又狼狈的样子,令季应玄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不肯被他扶起,季应玄只好蹲下身与她说话:“流筝,我娶你不是为了剑骨,我是真的……心悦你。” 流筝的眼泪砸进泥土中,她竟哭得更痛苦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季应玄抬手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眼泪,轻声问她:“雁濯尘的死,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流筝徐徐摇头,“我恨我自己。” 恨她自己为何不争气,天生没有剑骨,逼得哥哥为她动手抢夺。 恨她自己天真太过,竟从未怀疑,从未觉察,蒙昧了十多年,造成了今日之祸事。 季应玄密切地关注着她的状态,发现她眼中渐渐泛起血红,失去神采,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兆,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流筝,流筝!” 他终于感到惊惧,切声道:“斯人已逝,剑骨的恩怨已了,你切不可生执念!我愿意将剑骨赠与你,流筝,我早已对此心甘情愿!” “你说你……甘心将剑骨赠与我……” “是,我愿意,”季应玄扣着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件事的恩怨就此了断,好不好?” 流筝却在他恳切的目光里缓缓摇头。 她说:“季公子,我无颜接受。” “可是剑骨已经归属于你,你无法将它还给我,即使剖出也是一堆废骨。” 季应玄撒了个谎,希望她能接受剑骨,即使是迫于无奈。 “而且我如今并不依存剑骨而活,”他说,“但是流筝,剑骨是你的命。” 流筝不解地望着他:“你竟希望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为什么?” 季应玄说:“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见你好好活着。” 流筝勾了勾嘴角,向他绽开一个笑,眼泪却落得更快了。 她说:“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季应玄试着从地上抱起她:“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流筝说:“我想在这里陪哥哥。” “那我呢?”季应玄问。 流筝落泪:“对不起。” 她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退出,走到埋葬雁濯尘的新土旁。 朝阳已然大亮,春色在草尖上明光流动,微风撩起了流筝鲜艳的嫁衣。 隔着几步远,她努力向季应玄露出一个如从前那般梨涡绰约的笑容,却在他抬步时高声喝止:“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季应玄心觉不妙:“流筝。” “我知道哥哥说的不是真的,你娶我不是为了剖剑骨,你待我情真意切,我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 “你既然知道,就该随我回去……” 流筝摇头:“可我们雁家将你戕害至此,我不配再接受你的深情厚义。” 季应玄心中一紧:“你在胡说什么?剑骨的事你分明不知情!” 她说:“不知情是我的罪过。” 说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命剑,突然倒转剑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季应玄心中猛地一空,继而仿佛是滔天的浪潮卷涌拍岸、是挑起千钧的细绳骤然断裂,他分明站在原地,却觉得整个人骤然下坠,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接住了流筝摔落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朦胧,不知是流筝身上的血,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他拼命想看清她的样子:“流筝,流筝……” 一只沾着泥土腥气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惊慌失措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不恨我,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当然不恨你,”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应玄,我亦心悦你。” 她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就没有资格与你说这句话,我不想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成为占有你剑骨的交换,我不想向你乞怜。” “我想把欠你的剑骨还给你,想要赎清我……还有哥哥,对你犯下的罪孽,然后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说我心悦你。” 季应玄拥着她浑身是血的身体,努力想用灵力为她封住伤口,但是流筝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竟是一心求死。 她说:“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心无挂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想嫁给你……无论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应玄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能不能听话些,流筝,算我求你……你若是这样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流筝无奈道:“那我只好下辈子再继续赎罪了。” “你放心,待我赎清我的罪孽,我还是会喜欢你,会继续缠着你。” 话音落,她终于阖上了眼睛,面上忧伤哀惧的神情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张被泪水洗掉铅华的出水芙蓉面。 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初见时那般。 虽然明知是幻境,但如此真实的触感,还是让季应玄尝到了心神俱溃的滋味。 他原本以为的忧惧,是雁濯尘的死会横亘在他和流筝之间,使流筝受这爱恨交织的折磨,迈不过心中这道坎,从此弃他而去,不复相见。 不想见就不想见,他本也不是很想娶她。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即使他已经原谅了她,甘愿将剑骨相赠,她还是不肯接受,要以如此贞烈的方式还报与他。 她对他的爱,竟比她恨他、算计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季应玄望着空荡荡、血濛濛的四野,方才晴朗无云的碧空涌起大片的乌云,与夹着血腥气的风一齐向他围拢。 至此,忧怖境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面容。 季应玄取下插在流筝胸口的剑,抱起她的身体往回走。 城里空荡荡的,挂着红绸的宅院也空荡荡的,没有宾客、没有妆娘,像一座鬼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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