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玄,应玄……” 他睡得很沉,仿佛沉浸在深深得梦境里,也许梦中是漫天的火光,连他现实中的身体都要被灼化,衣角袖间散发出一种极浅淡的、烈火席卷繁花的哀香艳尘。 流筝唤不醒他,只好召出不悔剑,借至冰至寒的剑气为他降温。她的手抵在他的太阳穴处,瞬间刺痛,被烫得通红,渐渐灼伤皮肤,鲜血直流。 她指尖的血沿着季应玄的侧额流下,淌过他锋利的下颌,滴在衣上,赤红更暗。 季应玄终于醒来,躲开了流筝的手,这次流筝看清了他瞳孔中的赤金色,不像上次那样一闪而过,这次的赤金色更深更亮,像一簇燃烧在身体里的业火,渐渐熄灭,乌黑的瞳孔里重又映出她的面容。 瞳孔中的烈火熄了,他的身体也不再滚烫,捧起流筝被烫伤的手指,眉心深深蹙着。 他说:“你的手还要握剑,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那你呢?”流筝问他,“难道你就该把自己当作盛积业火的容器,让业火在你的身体里折磨你、燃烧你?” 说着又哽咽起来。临别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多愁善感,何况季应玄实在是狠得令人发指。 “怎么又哭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同我朝暮相对,只会让你更伤心,你应该回太羲宫去,或者周坨山。”季应玄叹息道。 流筝偏过头,将眼泪抹去,说道:“我不回太羲宫,也不去周坨山,我明天就去掣雷城姜国塔,太羲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因为对他的留恋,也是因为近来业火势态似有平息的侥幸,她迟迟没有动身前往姜国塔,想与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如今才明白,季应玄在业火薄发的地缝处栽满了红莲,红莲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的业火焰海,他用自己的躯体做容器,盛放无穷无尽、能滔天灭世的业火。 所以近来天气转凉,人界平和,万物似有复苏之兆。 所以他总是困倦萎靡,梦里浑身滚烫。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业火,可万一失败,将会爆体而亡……他简直疯了! 流筝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强行替我分担,我已经不明不白地受了你的剑骨。” 季应玄说:“你所谓镇灭业火的责任本就因剑骨而起。” 流筝:“那你要插手此事,先将剑骨取回。” “再说吧。”季应玄帮她包扎好手上的伤口,抵在唇边含笑道:“不要与我算得这样清楚,流筝,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摆脱我。” 太阳已经升到屋脊上,烁金流地,秋风清爽。季应玄牵着流筝的手,沿着山径慢慢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唯闻耳畔秋风如瑟,脚下落叶沙沙。 他们落脚的山屋曾是一位隐士所建,书屋里有一本落满尘埃的泛黄札记,记载了隐士短暂的一生。 “元熙十九年,余三元及第,鹿鸣宴罢扶醉归,神女如芝立于庭,为余簪花,一笑而去,电光石火不可追。” “元熙二十二年,红尘樊笼浑噩三载,未有片刻忘怀神女,家母亡葬敛罢,再无牵挂,遂辞官周游,不辞深山远林,盼觅得吉光片羽,得见天幸,足慰此蜉蝣一生。” “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流筝迅速召出不悔剑,警惕道:“里面好像有东西。” 季应玄说:“这姜国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它滋养了莲生真君的梦境两千多年,只会认他为主。” 流筝心中一紧:“难道他还没死?” 季应玄说:“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再来吧。” “太晚了?”流筝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掌中剑不肯松懈:“不行,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 练成神女剑法,镇压业火,此事迟一天开始,季应玄就会多一分危险,多受一天折磨。 季应玄目不转睛瞧着她,目光似是怅然,似是无奈,轻轻笼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他说:“萧似无虽死,但他留在此处的梦境也许尚有残余,我是俯鹫宫的主人,又曾与他交过手,比你更熟悉他,所以让我来推开这扇门。” “应玄——” 流筝直觉突然感到危险,想要拦住他,奈何他的动作比她更快,流筝只见眼前亮起一片金赭色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姜国塔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第69章 神识 “师姐, 你要去哪里?” “业火流屠,我要去镇灭业火。” “我同你一起去!” “你肉体凡胎, 去不得。” “那你何时回来看我?”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 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 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 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 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 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 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 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 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 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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