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百年前,他剥下半身灵血, 便只剩下半边黑漆漆的枯心, 不人不鬼, 没有心跳脉搏。 很久不像此刻般, 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 丝丝缕缕的血线穿透胸膛,在那颗早已枯萎的心脏里肆意涌动着,一点点蚕食血肉。 视野彻底被血色占据。 他失去力气,意识如一片羽毛,轻飘飘掉入冰冷黑暗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很漫长,也许又只有片刻。 他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惊天动地, 犹如什么巨物倒塌。 心脏本能般抽疼了一下。 他被稍稍惊醒,依稀感知到那些险恶阴残的血线开始丝丝抽离, 化散在虚空之中。 厄沼的“傀线”消失了……他恍惚离神地眨了下眼, 慢半拍地意识到什么—— 是她。 傀线消失, 血肉归位。可不知为何, 那心上的痛楚反倒愈演愈烈。 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颤着指尖想要拨开视野里恼人的血色, 怎么都是徒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慌乱到记不清自己试图找寻的是什么。 眼前的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最终坠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 “……按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灌入一片嘈杂。 奚元缓缓睁开眼, 漫漫白骨堆积成山,各派修士个个神情慌张地围在四周,目光都紧紧落在他身上。 五颜六色的灵力流光架在他身上,腕间被一道白玉锁链束缚着,秘纹流转,是个上品法宝。 左右两侧,白衣负剑的霜天台弟子正手忙脚乱按着他。 沈疏意立在跟前,见他睁眼,拧着眉道:“终于舍得醒了。” 奚元顿了下,阒黑的眼珠微微一错。 除了满地白骨,这里再无其它。巍峨高耸的巨木仿佛原地消失了般,连一片落叶也没留下。 “晓羡鱼呢?”沈疏意紧紧盯着他,“她跑哪儿去了,留你在这里发疯。若不是我们到得及时,你险些将自己眼珠子发下来。” 他挥挥手,示意旁人收回法宝,霜天台弟子也松开了手。 奚元阖了阖眼,像是没有听见。 他的面容苍白若纸,透着难以言说的冷败死气,眼尾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深血痕,是他自己极力想要看清、生生抓出来的。 沈疏意眉目间覆下阴翳,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他自认对眼前人有几分了解,能在他身上看到这般神态与反应,情况大概……糟到了极点。 下来以后,众人便没瞧见晓羡鱼的影子。 沈疏意正要再问,旁边一人大步上前,语气急得几乎带上了怒意:“我的徒儿究竟去哪里了?” 众人目光中,白衣青年一点点抬起眼帘,声音轻得像是化在了风里:“她非灵族后人,而是神木转世。为救苍生……也为救我,以身殉道,与魔神同归于尽。” 辞云真人顷刻间煞白了脸。 各门各派闻言俱是惊愕不已,纷纷哗然。 奚元说完这些,好似费尽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跪下身去,将堆叠的白骨推开,低头翻找起来。 这是神木原先的所在,其下便是根须地脉。 倘若她还留有一些痕迹,想来应会遗落在这里。 一片残破的衣角也好。 只要让他找到,用命来换也好。 沈疏意怔愣片刻,反应过来神色微变,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肩:“你说什么?什么叫她是神木转世,怎么会以身殉道同归于尽,你是说她死了……” 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一顿问。 奚元恍若未闻。 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他如此情状,一定是在寻找着某样极重要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大家纷纷跑上前来,各显神通帮忙。 这下面似乎是个巨大的深坑。 白骨山怎么也清理不干净,深深嵌入地下,挖了一重还有一重。 谢诀来到奚元身边,按住他被锋利碎骨割得血肉模糊的手,轻声问:“圣……奚公子,此处可是压着她的尸身?” 奚元安静了许久,哑声开口:“我不知道。” 谢诀眸光微动,半晌,闭上眼长叹一声。 也就是说,他的师妹或许已经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谢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此处白骨下,仿佛埋着千 刃深渊。挖到最后,众人甚至需要御剑上下。 “这地方怎么回事,为什么挖不到尽头,太邪门了。” “怎么越往深处,我越不大舒服?” “这下面好像有股古怪的威压,道友们都当心些。” “好。” …… 血月与灼日轮转不休。 足足十日,各门各派才齐心协力将这诡异的深坑清理干净。 他们猜测着这下面究竟有些什么。 终于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他们看到了其下埋藏的秘密。 ——那是一团深暗诡秘的气息。 如今世间最后一点残余的魇息,将散未散,看样子存在不了多久了。 沈疏意冷着脸,一剑劈开黑雾。 一声轻响。 有什么东西从雾气缠裹中掉落。 众人纷纷愣住。 奚元心尖微微一颤,隐约间似乎感应到什么,身形掠向近处,伤痕交织的掌心轻轻接住了那东西。 他垂下眼,盯着那东西良久不语,好似怔住了。 沈疏意走过来,皱眉:“这什么……” 话音未全,猛地刹住。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那眼尾血痕狰狞,竟有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奚元阖上眼,捧着那东西的手轻轻发抖,好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指尖莲花旋绽,源源不断为其注入真气。 几息后,他掌心物渐渐焕发生机,显露原本模样。 那是一截纤细的枝桠,点缀二三嫩绿叶芽,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折,迎风颤巍。 万年前,神木福泽万物,魇沼折下其一截尚未枯竭凋零的新枝,藏在根须深处的真身里,不知是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万年,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万年。 但阴差阳错,竟为后世的如今,带来一线绝境中的希望。 ——那里面,藏着神木一缕细碎的元神。 *** 三个月后。 幽都山,缠魂殿。 “我敬阁下曾为圣子,为苍生付出良多,才与阁下好言商量。” 辞云真人板着脸,那张笑眼和善的面容难得出现愠色:“云山是她的家,木枝理应交到我手中,在云山好生长大,你怎么能霸着不给?” 白骨王座之上。 青年雪衣潋滟,乌发慵懒散落,垂在肩身如流墨。殿内烛火幽暗,照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不给。” 辞云真人:“……” 气得想动手。 想到此人也是用情至深执着不改,他稍稍冷静些许,深呼吸记下,以理服人:“幽都山鬼气弥漫,怎好栽养木枝这样的灵物,就算是为她好,你也该讲讲理。” 青年微抬掌心,雪色莲花绽放,那截木枝便安安静静栖在莲心,比之上回,又多了几处嫩芽。 “我亲自养,无妨。”他开口。 辞云真人当然知道,这人每时每刻都在用真气浇灌木枝,几乎是在烧自己的命养着。 他就是不赞同——到时她活了他又死了,这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才想将木枝讨回云山,自个精心栽培。 辞云真人幽幽道:“她最喜欢云山了,来日醒过来知道你这么霸道,惹她师尊不高兴,看她以后搭不搭理你。” 其实谁也不清楚她究竟会不会醒。 但所有人都相信她会醒。 青年顿了下,眸光轻垂,似乎被说动了。 辞云真人看这招有用,趁热打铁:“你若实在不放心,亲自过来照看,想在云山待多久都可以。待她醒了,我给你俩指婚。” 青年起身:“那便有劳真人了。” 辞云真人:“……” 早知道一个指婚能解决,他这三个月来又何苦在这软磨硬泡。 幽都山一如既往交由月白打理,而鬼王再一次入了人间—— 在云山住下。 辞云真人又花费一番功夫,好说歹说让他同意用灵土栽培木枝。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布置好万无一失的阵法,开始种树。 只不过即便到了云山,那人还是成天地霸着木枝。 云山上下怨声载道,十分不满。而云山外,霜天台和青炼山也曾几次来人,连那商家小公子都来了,纷纷表示交给他们照料。 简直异想天开。辞云真人把他们全都轰了回去。 别说种了,看一眼也不许,生怕吵吵闹闹扰了木枝清净。 奚元一日日待在晓羡鱼曾住的小院里,寸步不离守着木枝。 只是这木枝很脆弱,一个不当心,新叶便会转瞬凋零。 好在他耐心很好。 曾经他将她的残识从妄海深处带回,在禁殿中养了三百年。 如今他也能将她一点细碎元神,慢慢养大。 哪怕再过三百年,又或千年、万年。 他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鬼王这一去,便是十年。 幽都山无主十年,都说鬼君不会再回来了。鬼界生了几次动乱,都被月白镇压下去。她已经能独当一面,有资格成为新的鬼君。 春去秋来,冬夏轮转。 人间岁月长。 巴掌长的木枝节节抽长,成了一棵可爱葱郁的小树。 又过五年,一个平常的午后。 奚元倚在她院中藤椅上,望着桃花烂漫,难得分神一瞬。 恍惚间想起一点旧事—— 她抱着他的脖子,生涩地吻了一顿,挑着眉问:“甜吧?” 他尝到一丝橘甜,却说:“是桃花味?” 前世她便很喜欢桃花,在云山的小院里,亦栽满了桃花。 惹得他也爱屋及乌,犹为欣赏桃花。 还是霜天台首席时,在半山腰种了十里桃林,以长春阵法经年呵护,取名为桃花落。 那时他心想,师妹剑术无双,总有一日能入霜天台。 她那么怕冷,住不惯冻雪皑皑的峰顶,便住这桃花落好了。 心绪漫无目的流转,恍神间,山间起了风。 桃花簌簌纷飞如雨。 细碎的铃声响起,泠泠错错。 奚元微怔,抬首。 潋滟雾色之中,他瞧见一道人影。 那人坐在树梢上,雪足来回踢踏着,腕间系着红绸,稠上有一枚刻着“元”字的祈福铃。 少女眉眼弯弯,金色的瞳眸瞧着他笑,美好得像个一碰就散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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