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一个,太无聊啦。”神木少女笑道,“而且你又不爱说话。” 魇沼果然不爱说话,它又沉默了很久。 于是神木精心挑选出那些功德圆满之人,点化为灵族,引领入奚山。从此这里果然变得热闹。 神木终于如愿。魇沼看着族人们虔诚地供奉它的姐姐,在树下祈愿、敬拜,偶尔也觉得这样很好。 姐姐心情好,本体便也更加枝繁叶茂。 然而,大概为万物赋灵是神的天性,在奚山变得热闹以后,神木又点化了一场雪。 那是万年来,奚山下的第一场雪。 少女坐在树梢,掌心接住其中一片雪花,对魇沼道:“你瞧,这便是冰雪,最是洁白清冷。” 洁白清冷。 天生没有心的魔物魇沼,却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从不落雪的奚山覆了茫茫一片白,神木说,这是机缘到了。 祂将冰雪点化,成了干净无瑕的雪灵。 神木格外喜爱雪灵。 大抵是因为同为世间纯净之物,某种意义上同源相吸,比它这同根生的污秽之物更配相提并论。 神木化身人类少女,与族人们一起生活在奚山。魇沼依旧不喜化形,便作为她脚腕上那道印记与她随行同在,看她所看,聆她所聆,就好像一直以来那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直到那夜。 明月下,古树前。雪灵眉目低垂,握着少女的足踝,为她缠上红绸,遮盖住腕间那道被瓷白肌肤衬得割裂、突兀的漆黑印记。 红绸上系着一只金色铃铛,他有些局促,轻声道:“这祈福铃是我亲手做的,你若不喜欢……便摘了。” 雪灵不知少女真实身份,只以为那深黑印记是一道疤痕,或是古怪的胎记。生怕冒昧,从未问过。 那印记太过扎眼,是美丽的少女身上唯一的瑕疵,正如同神木有着最为污秽的双生物。 少女愣愣瞧着雪灵,没有摘下那铃铛:“我喜欢。” 喜欢的不是铃铛,是眼前人。 于是漂亮的红绸遮盖了丑陋的印记。 干净的雪灵取代了污秽的魔物。 没有心的魇沼,无师自通学会了人类的情感。 最先学会的,是嫉妒。 它终于愿意化作了人形——与雪灵一模一样的相貌。 而后静静凝望片刻倚在树上闭目养神的少女,上前去,凑近她,感受着草木般芬芳的清浅气息扫过鼻尖。 少女睁开金色的瞳眸,神色微变:“你为何变成他的模样?” “姐姐不喜欢吗?我现在与他一样了,你可以不要他了。”魇沼讨好地用鼻尖蹭她。 少女怔愣半晌:“……可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 污秽的魔物无论如何,也洗不去身上的腥气? 魇沼那双清冷的眉眼覆下阴翳,缓缓退开。 当天夜里。 巨木根须下,污秽深暗的泥沼躁动翻涌。蛰伏万年的魇息第一次破土而出,凌乱交织着缠绕上树身,失控低语:“姐姐……姐姐……你看我……不要看他……” 神木簌簌叶落,灵气溢散,温柔而又不容拒绝地将魇息镇回根须之下。 仿佛将这当作了孩童的撒娇。 直到不久后,大雪纷飞,魇沼再一次失控。 它重伤雪灵,几乎将他杀死。 神木与魇沼相依万年,第一次生出激烈的矛盾。 双生之物,有了深深的隔阂。从此阴阳乱序,两极颠倒。 魇沼降世,成为倾覆苍生、播撒灾厄的魔神厄沼。 ** “想起来了吗?” “姐姐。” 甜腻瘆人的嗓音冷不丁响起。 晓羡鱼恍然回神,从万载光阴一闪而逝,眼前又恢复了最初的万古长夜、虚无混沌。 仿佛在厄沼看来,混沌之初与那颗小苗相依为命时,才是最好的时候。 哪怕天地间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 晓羡鱼很轻地眨了下眼,开口:“……原来如此。” 阴冷浓稠的气息愈发蔓延周身,侵入肺腑,宛如深沼将她吞没。那道声音隐约享受地喟叹了一声,低低笑起来:“姐姐想起来,曾经有多憎恨我了吗?” 晓羡鱼沉默片刻。 “……不。”她神色微微苍白,摇头开口,“我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哪里也不去,只要你陪着我。 这分明是她曾对它说过的。 原来神灵的誓言也并非亘古不变,岁月太漫长,漫长得连神灵都能遗忘初心。 “一木一沼,本为双生,不分贵贱。万万没有一个受苍生敬拜、一个遗臭万年的道理。所谓污秽之物,不过是世间的一种存在而已。”晓羡鱼说,“我怎会憎恶你呢?神木没有魇沼,便无处扎根,我们相依相生,万载又万载……” “你是我天地间唯一的亲人。” 厄沼安静下来,晓羡鱼周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冷气息,渐渐变得深暗,犹如黑雾弥漫。 白衣青年在黑雾间现出身形。 他依旧顶着那张翡琢玉砌的清冷面孔,一双淬金的瞳眸透出神性,并不慈悲,只是冰冷漠然到极点的俯瞰,那股无形威压几乎令人胆寒。 “姐姐,我好开心。”他歪了下头,唇角挑着一丝诡异的笑:“即便你是为了救他,才愿意哄一哄我。” 晓羡鱼轻声说:“姐姐没有哄你,也不必哄你。” 一木一沼本为双生,同为诞生于混沌的神,没有先后之分。魇沼之所以唤神木姐姐,是一种本能,因为神木更强大。 前世作为苏漪时,魔神将元神融 入她骨血里,也没能成功污染她,与她彻底融为一体。 晓羡鱼微微抬眼:“忘了吗,你迷惑不了我。我会进入你的幻象,只是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是她先化身成那灵族少女,和尘世有了太多不应有的接触。是她生出私欲,本应平等爱着芸芸众生的心腾出隐秘一隅,悄悄装着雪灵一人。 “阴阳失调,两极乱序,你会变成这副模样,根源在我。”晓羡鱼低声道,“是姐姐错了,错在太贪心。” “待一木一沼融合一体,灵气魇息交融,天地便会重归混沌。阿沼,你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到那个只有彼此,万古宁静的起点。 厄沼直勾勾盯着她,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金瞳缓缓眨了下,寂然间,似乎有什么倏然滑落。 他顿了顿,古怪地抬手轻拭,发现那是一滴血泪。 魔神最憎厌人类,若非曾经的姐姐喜欢,他也不会变作这张脸。 理解不了的除却外表,还有感情——人心满是挂碍,七情六欲累如深锁,催生丑恶愚昧。 人有什么好的呢? 他不明白,只知道姐姐很喜欢凡人,于是也学着去理解,剖析那些复杂的感情,试图感受其魅力。 哀亡谷杀死那小姑娘时,他曾向她请教一二。 可惜她泪流满面,吓得呆傻,没有回答。 万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摸索透彻,可是当指尖上一点殷红血泪映入眼帘时,却令他重新陷入迷惘。 此时此刻,他又因何而流泪? 魔神最先学会的是嫉妒,最后学会的,是什么呢? 晓羡鱼望着他迷茫又困惑的神情,阖了阖眼,轻声说:“我们一起回家吧,回到混沌,回到世外。” 她的嗓音充斥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蛊惑。 魔神怔怔望着她,他的身后,万古长夜破碎,一缕无比耀眼的光芒照入混沌。 天光乍破。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神木抽枝生长,顶天立地,撕开无尽混沌。 虚无开始破碎,寸寸瓦解崩裂。他微微抬头,看见混沌之外的金乌。 这一幕也似许多年前。 恍惚间,他听见她温柔的嗓音:“阿沼,姐姐带你回家。” 晓羡鱼空无一物的手中,跃池剑凭空出现,游龙飞舞,腾跃而出。 万载长河,不过一念之间。沉睡的巨木之下,少女手中之剑仍未斩下。 金光喷薄若朝阳。 灼灼红衣身影落下,携无双剑意一往无前,以撼天之势劈开神木地脉—— 自创世之初便屹立不倒的巍峨巨木,轰然倾倒。 整座海底遗迹一刹山崩地裂,尸潮魂海没了禁制,汹涌倒灌,呼啸着将这里彻底埋葬。 从此世间,再无奚山双生神。 从此世间,再无云山小仙姑。 一瞬息,人间九州风云剧变,天震地骇。 *** 妄海之上。 黑色海洋掀起前所未有的骇浪,悬于海上的巨剑再难支撑,万剑合一之阵瓦解。许多灵剑难以承受,顿时碎成废铁无数。 所有人脸色惊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天幕漩涡中心的那只金色巨瞳一点一点闭合,光芒消逝。 不见挣扎之色,唯有得偿所愿一般、带着淡淡哀意的平静。 沈疏意垂眸下望,茫茫无尽的尸潮魂海一点一点往下沉去,无数怨灵随着金眸的消失,一并湮灭。 方才还惊涛骇浪的妄海,竟在几息之间,干涸了。 所有人看着下方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心神俱震,面面相觑。 震惊过后,不知是谁先颤声开口: “成、成功了。他们好像成功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松懈昏厥。辞云真人在一瞬怔忪过后,率先飞掠出去。谢诀与云山众弟子紧随其后。 沈疏意回身吩咐霜天台众人:“清扫战场,接应那二人。” 要清理完这么多尸骸,把那两人从底下挖出来可不容易。众弟子纷纷应是,马不停蹄出动。 洛枕风尚留在原处,他愣了一下,望着沈疏意怔怔道:“首席,您的天纹……” ——沈疏意额间的天纹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是一道印记那么简单,更是他象征“天选”的尊荣身份。从此他或许不再会是位高权重、正道敬仰的霜天台首席了。 沈疏意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 然而猎猎风声里,蓝衣剑尊微微侧首,眉眼间不复往日冷冽无常,而是难得畅快的笑意。 洛枕风入霜天台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到他这般神态。 宛如意气张扬的少年。 “是啊。”沈疏意朗声轻笑,“天道已亡。此战,我们胜了。” 第107章 终局(下) 一眼万年。…… 视野里泛着无边的血色。 犹如置身于一场弥天血雾之中, 无论如何也挥不散。他艰难地将灌铅般的眼皮撑开,寻找着那道身影。 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那灼灼烫人的一袭红衣,好像消散在了血雾之中。 心口处极疼, 万蛊钻心一般。那里分明已经许久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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